张三把房产证上的名字换过来的第二天就带着清水离开了。他带着清水去黔东南的黎平县里看他的表姐，因黎平县离广西桂林很近，他俩打算去桂林，顺道去看看他表姐。当然，不顺道也是打算去的，他表姐嫁在了苗族寨子里，他想带着清水去看看苗族人的生活。

他表姐是他二姑家的孩子，比他大五六岁，和他哥是同龄。他表姐是他奶带大的，她上初中了才被她爸妈接回去。他二姑家在隔壁县，距离有三四十公里。他表姐从小跟他哥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因此跟他哥玩得好，跟他没什么可玩的，他表姐被接回去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娃娃。

张三和他表姐一直没有什么联系，因为没什么可说的。直到他休学去云南，经常在朋友圈里发一些少数民族的照片，他表姐看到了就联系他，问他道：“你毕业去云南教书了？”他答道：“还没毕业，休学过来支教了。”她又问道：“你怎么休学了？”他道：“休学出来搞写作。”她又问了一些其他问题，张三都一一做答。那是她第一次主动联系张三，她忽然间觉得张三长大了，他忽然间就上了大学，忽然间就已经工作了，简直快得不可思议。当她知道了张三休学出去搞写作的事，又了解他在研究少数民族文化的时候，她告诉张三：“你在研究少数民族，你姐夫家是黔东南黎平县下面的一个苗族村寨，你有兴趣吗？有兴趣的话，有机会了到时候来找我，我带你去体验体验。”

她告诉张三的这句话，让张三对她有了极大的兴趣，他立马就点头同意了。张三从云南支教回来那年夏天，他表姐结婚，正式嫁到了苗寨。她结婚之前给张三打电话，问他能不能回来参加她的婚礼？张三很爽快地答应了，从河南坐飞机回去参加她的婚礼。她打电话给他哥，他哥在上班，忙得很，没回去参加她的婚礼。她因此觉得张三比他哥好，她对张三也就更好了。

她结婚的时候，张三提前两天就回去了，一直在他们家帮忙。她出嫁的时候，张三又和她的一些亲戚朋友送她到婆家。她的亲戚朋友都回去了，打算留她一个人在不熟悉的苗寨里时，他没跟他们一起回去，留了下来。他因为想要体验一下苗寨的生活，所以留了下来，在那里住了三四天。

他的姐夫家在邓蒙苗寨，寨里以姜姓为主。苗寨结婚和他们土家族不一样，苗寨要大摆筵席，大吃大喝三天。这和张三那边结婚吃席不一样，他们那边吃席只吃一天。他们吃的菜也不一样，吃的肉大多二厘米厚，大片大片的，是水煮肉，口味偏酸，很油腻。菜没了继续加，有人加菜，吃一天不下桌也可以，没人催。张三那边吃席不是这样，他们以节约为主：一桌八个人，九个菜，且菜分量都不多，也不能再加菜，得抢，抢不赢就没得吃。通常饭还没吃完，就已经有人站在你旁边催你了，因为他们等着你吃完好坐你的位置，开第二轮。他们那里吃席是勤俭节约的典范。他们那里吃席，村里和县里还不一样，村里吃席，还讲究个敬老爱幼，食不言等等，争抢也没那么过分，因为十里八乡的大家都认识，抢得太过分，容易有损名声。县里吃席，就管不得那么多了，菜刚上，大家看准了自己喜欢的菜，就拿着塑料袋把菜往袋子里一倒，就各自走了。

张三第一次体验苗寨婚宴，看着他们铺张浪费，他感动得想要哭。他这么多年没见过吃席可以吃一天不下桌的。他小时候做梦都想天天都吃席，想不下桌一直吃。这不能怪他，他从小没什么好东西可吃，吃席是他觉得最开心的事情。虽然很喜欢他们的铺张浪费，但他实在吃不惯他们的饭菜。他姐夫的弟弟带着他去吃席，他夹了一块大肉，放在嘴里嚼了嚼，觉得太油腻了，实在吞不下去，他又不好意思吐掉，狠心吞下去了，吞下去不一会儿，他的肚子就开始翻江倒海地闹腾起来，他又开始着急忙慌地找厕所。他上完厕所出来，就再也不想回去吃席了。

他立马觉得他已经吃饱了。

他姐夫的弟弟叫姜平，出来找他回去吃席，他摇摇头，道：“我饱了。”

姜平问道：“是不是吃不惯？”

他点点头，道：“有点。”

他俩顺势坐在了木楼楼梯口，姜平道：“我也吃不惯你们那边的饭菜，你们那里的菜太辣了，肉切得也小小的，吃着不爽快，我们这边都是大块大块的肉，大口大口地吃，爽得很。但你可能吃不惯，嫂子她也吃不惯，刚来这边吃席的时候，也是和你一样，吃了一点就饱了。到现在她还是喜欢自己煮点面条吃。一会儿我叫我哥单独给你俩炒点菜吃好了。”

张三道：“不用那么麻烦，姐夫怪忙的，他还在喝酒吧？”

姜平道：“对，我们这边要吃三天，这才是第一天。”

“三天？我的妈。”张三一脸惊讶地道。

姜平点点头，道：“你们那边的人，都比较高冷，嫂子家办婚宴的时候，我和我堂弟提前过去了，除了你跟我俩聊天，安排我俩吃饭啥的，其他人都不搭理我俩。我们这边的人比你们那边热情得多。”

张三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多心，可能是他们对你俩不熟，不知道该跟你们聊啥。”

姜平道：“也许吧，不过我嫂子他哥和他弟也没搭理我俩，嫂子那边的人，我还是和你熟一点，你在这边好好玩，吃的住的不习惯了就跟我说，我给你重新安排。”

张三双手合十，表示感谢。姜平就又回去喝酒吃席去了。

张三没有再去吃席，他表姐也没去，晚上他表姐饿了，就让他姐夫去单独给他俩做饭。他姐夫忙着喝酒的时候，他表姐就自己在屋里炒两个菜吃饭，张三不用干什么，他吃完就跟着一群小学生在寨子里到处跑着玩。这一群小学生里，有一个是姜平女朋友的弟弟，他很喜欢和张三玩，他带着张三去看寨里的大水牛，看完大水牛又带着张三去摘杨梅吃，吃完还带着张三去他的学校打篮球。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候，他不回去睡觉，吵着闹着要和张三一起睡，他姐姐来拖他回去，他不，他和他姐姐发脾气，他姐姐拿他没办法，就嘱咐张三好好看着他。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孩儿也不回去睡，张三和他俩挤在一张床上睡了三天。他们把张三当好朋友了。他回去了，他们都舍不得，追着他问啥时候再来。张三没回答。那是他第一次去苗寨的经历。

张三之后又跟着他表姐去过两次，他因此和他表姐的关系就很好了。张三这次带清水去，是他第四次去他表姐那里了。

张三和清水坐车到了他表姐那里，那时是下午三点左右，她表姐开车去车站接他俩，直接带他俩去了她上班的地方。他表姐在黎平县中医院上班，是一个牙科医生。下午的病人不多，他表姐让他张嘴，张三就张嘴。她拿着小手电在他的嘴里看了看，对他道：“牙还不算脏，上次给你洗过的，暂时还不用洗。”又问他：“你有没有拔过牙？”

他道：“没有。”

她又让他张嘴，在他嘴里看了看，对他道：“你有一颗智齿，要不要拔了？”

他道：“不疼。”

她道：“拔了吧，等你疼了再去拔就晚了。”

他道：“你先看看我对象的牙齿，她有一颗蛀牙，前阵子她疼得不行。”

她就叫清水躺在拔牙床上，让她张嘴，拿镊子在她嘴里敲敲打打，确定她那颗蛀牙以后，对清水道：“确实有颗蛀牙，已经被吃空了，需要补牙，不过今天时间来不及了，我快要下班了，明天下午你再和我一起过来上班，我帮你补牙。”

清水点点头。

她又问张三：“把你的智齿拔了吧？”跟着她实习的学生也在一旁劝说道：“拔了吧，智齿不痛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痛起来要人命。现在拔了，就不用等以后疼了再拔了。”（其实她是想给实习生展示一下如何拔牙，想拿张三做示范。）

张三想了想，觉得也可以，道：“那就拔了吧。”

她很高兴，让张三躺着，让实习生在一旁看着，拿着拔牙专用的小电钻，三下五除二，就把张三的牙拔了下来，把张三疼得嗷嗷叫。一群实习生在旁边笑。牙齿拔下来了，一个实习生把拔下来的牙齿洗了洗，问张三：“你要不要拿去做个纪念？”张三看着那脏东西摇摇头，她就把洗了的牙齿包起来带走了。

他表姐还想拔张三的另一颗智齿——智齿有两颗，左右各一颗——张三摇摇头，他不想再拔牙了。他表姐让实习生去帮张三拍片子，看看他的另外一颗智齿，她没找着，可能还没长出来，也有可能是横着长在肉里面，如果是后者，那这颗智齿肯定得拔掉，不然会把旁边的牙齿挤坏。一个实习生带着张三和清水去拍片，拍完看结果，张三的另一颗智齿是横着长在肉里的，是要拔牙，还得把肉割开，手术难度有点大。他表姐看了看片子，对他道：“完了，你这颗智齿肯定得拔掉，还差一点点就抵住旁边的牙齿了，不过你刚拔完一颗牙，就先不拔了，等到时候疼了你再来找我拔吧。”

清水看了看她的片子，两颗智齿都长得好好的，没有长在肉里的情况。她立马觉得很庆幸，她为此而高兴了好一会儿。张三拔完牙，一直捂着嘴，说话都说不清楚了。他表姐下了班，带他们去外面吃饭。张三的嘴根本吃不了饭，他表姐给她买稀饭吃。他看着她俩在一旁吃好吃的，心里很悲伤。

第二天下午张三和清水又跟着他表姐去医院，他表姐把清水的蛀牙清理干净，又补了补。补一颗牙有点贵，他表姐对张三道：“按照正常的价格，我给妹妹补的这颗牙大概八百多块钱。”张三没那么多钱，干脆耍无赖，对她道：“我没钱，你看着办。”

她想了想，道：“我问问看能不能刷我的医保，如果可以的话，就只需要付点药钱。”她出去了一趟，回来道：“好了，一会儿我给妹妹开点药，你拿着单子去药房拿药就行了。”

她随手写了个单子，上面的字张三看不懂，就带着清水出去药房拿药，花了一百块钱左右。张三拔牙没花钱，这一切都是他表姐的功劳。有一个病人打算拔牙，来问了问价格，他表姐对病人道：“最便宜的五百多，因为拔牙很疼，需要打麻药，麻药很贵。”病人觉得太贵了，摇摇头就走了。张三在旁边听到了他表姐和病人的对话，他立马觉得自己拔掉的牙不那么疼了，因为拔的不是牙，是钱啊。他心里感叹道：妈妈的，拔一颗牙齿都这么贵，穷人不配拔牙。穷人不仅不配拔牙，也不配生病。

但往往穷人是最容易生病的啊。

张三拔了牙，在他表姐家一连吃了好几天的稀饭。他拔过牙齿的地方有个窝，一吃饭，窝里就掉饭进去，很痒很疼，每次吃完饭还得用筷子扒出来。过了一个月左右，牙窝才长好了。

他表姐去上班了，他和清水在家里自己搞饭吃，中午他表姐回来吃饭。他表姐吃了两顿张三做的饭，就不让张三做饭了，她吃不下，因为张三炒菜没有肉。她一顿不吃肉就恨难受。过了两天，姜平的女朋友姜莲也从贵阳回来了，姜莲不爱做饭，于是他们仨就天天等着他表姐上班回来给他们仨做饭。那一段时间，他表姐就成了他们仨的妈妈。有时他表姐去朋友家吃饭，也要带着他们仨，要不三个娃娃在家没饭吃。他表姐经常去朋友家吃饭，也经常带朋友回来做饭吃。他们仨都很喜欢他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