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已多日不曾进食,皇帝如何劝说都不抵用。直到见了翁卿,她才肯用膳。
伶城传回来的消息,江寒于动乱中被冲进河流,尸身被寻到时已然腐烂,样貌无法辨认,但从衣物和配饰一眼就能辨出他的身份。
翁卿对此有所怀疑,皆因于青娥提醒了他。
“人人都说他死了,可那日他从那样高的悬崖落下,也是被冲入了溪流,那样都能活下来,他又怎会轻易死掉?况且他答应过我,会活着的。”
可若江寒没有死,他为何不出现?也许是被困住了,也许是晕倒在某处,又或者……是被软禁了。翁卿派人在伶城四周寻过,并未寻到他的生迹,若那具尸体不是江寒,那么,便只有另一种可能了。
云城中,多少人都想要杀掉江寒,其中有三股势力最盛。
其一便是芸妃。芸妃是亘王亲母,娘家世代为将,当年她的父亲看中皇帝少年英雄,觉得他一定能够登得大统,便一心要将女儿嫁给他,并承诺会扶持他上位。皇帝心中自然只有王氏,芸妃的父亲就道即便是为妾也不打紧,可若不娶,皇帝只会多一个敌人。王氏是个有大局观的人,希望爱人与家国皆相安无事,在她的劝说下,皇帝纳了芸妃为妾。后来皇帝登基,那将军变本加厉,仗着兵权在手又威胁他立芸妃为后。皇帝当庭就将他扣在了宫中,又以芸妃性命逼迫他交了兵符,老将军不堪受辱,第二日被发现自缢在家中。
芸妃因为生了皇子,倒也相安无事,可她心中是有恨的。这恨是对王氏,对皇帝,还有自己的儿子。起初,她只是想杀了仇人的儿子,叫他们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后来她想为儿子争一个前程——仇人想要的,她便要争来,奈何儿子在这方面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不过若是芸妃要杀江寒,没有留情的理由。
第二位想要江寒死的,是江寒的姑母莫瑶公主。莫瑶与皇帝是堂兄妹,先皇也就是皇帝的父亲,当年能够登基,是因为自己的王兄让位。谁知先皇刚登基不久,就下令杀了王兄,王兄去后不久,王嫂也随之去了,使得莫瑶小小年纪便没了双亲,渐渐性子养得寡淡,后来莫瑶被接到宫中抚养,与皇帝一同长大。先皇一直对王兄一事耿耿于怀,心中难免愧疚,临去前让皇帝一定要好好对待王兄遗孤,皇帝也履行了诺言,待莫瑶如亲妹妹一般。
但弑亲之恨岂会那么容易消弭,多年来,莫瑶总会陷入失去双亲的噩梦之中,她便在这循环的痛苦之中生了复仇之心。先皇已逝,而今,皇帝与其挚爱生下的孩子,她绝不可能让他做皇帝。
同样,莫瑶若想杀了江寒,也绝不会留情。不过她现在还不能杀江寒,因为江寒手里握着她的秘密。
那么,便只剩一人了——宁王。
宁王想让江寒消失,但因着兄弟情分,也许会留他性命。
当然,这些不过是翁卿的猜测。自翁卿决定成为江寒的左右手开始,便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些前尘往事。
芸妃和姑母的想法,江寒一直知道,要说宁王想要他的命,他不信。
不过现在他不得不信了,此刻他正面对的宁王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峻严厉,他有些害怕,这样令人畏惧的神情,不该出现在一向和善的大皇兄的脸上。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是皇兄你。”
宁王府的暗室不大,除了一张床榻,一张书案,还有那一书案的暗器,便空空如也。一盏烛灯就足以照亮整座暗室。
“想知道原因么?”宁王冷哼一声,靠近床榻上的江寒,“我的好弟弟,你总是那般心软,才会落得至此。”
江寒看着他开口,皇兄的声音也变了,变得阴柔森冷。烛光摇曳,映在他的脸上,仿若一道蠕动的疤痕,这疤痕长且可怖,比于青娥额间的,比自己眉间的,还要丑陋瘆人。
江寒忆起那日伶城动乱之前,他还在疏散百姓,突然人群中冒出几个人,道因京城不作为,伶城才会遭此祸乱,瞬间又将矛头指向江寒,一时间群情激愤,江寒中了那些人的毒镖,往后一仰,便随大水而去了。
江寒怎会不明白这是敌人的阴谋,可百姓不知,他不能当着百姓的面动那些人,否则只会更乱。
于是乎,他再次醒来时,便在这暗室里了。暗室里很干净,想来宁王经常会来此处。不过当他第一眼见到宁王时,更多的不是错愕,而是失落,但这失落没有在他的心间停留很久。
宁王算是个苦命的孩子,他的母妃是王氏的婢女,当年于战场之上,为救王氏而丧命。他没有亲生母亲,王氏便将他作为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给他起名江炎,自己的儿子便作江寒。江寒有的,他都有,甚至王氏会更疼爱江炎一些。儿时兄弟怡怡,戚戚具尔,那是他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芸妃告诉江炎,王氏并非他的生母。他本不信,十岁那年,江寒得了封地,他才有些信了。同为皇子,又是一母同胞,他身为长子,还未曾得到此等殊荣。皇帝从来更宠爱的是江寒,这一点,宫中人人皆知。
芸妃又告诉他,他的亲生母亲是被王氏所害,王氏不过因为心中愧疚才会待他这般好。
他也不信,直到江寒走后,王氏日日无精打采,对他好似也不如从前那般上心了,他才明白,母后对他的爱都是假的。
渐渐地,他心中生了怨恨,这怨恨,在江寒回京之后达到了极点。
“你为何要回来?”宁王愤怒地责问着江寒,随即又改口道,“你不该回来!”
他的声音清冷阴寂,与江寒认识的那位皇兄判若两人。
也许是嫉妒吧,其实江炎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继续活下去,可当他看见再次归来的江寒被皇帝重又捧在手心里,看见他日日都要和母后叙谈迂久,他心中好像不都是恨了,只觉得若没了江寒,父皇便可以多看他一眼,至于母后——她让自己没了母后,那他便让她也没了儿子。
江炎在意的并非皇位,而是一份圆满的亲情罢了,而这亲情,江寒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凭什么?
可谁又在意皇位呢,江炎在长大之后才在意的这份亲情,儿时的江寒便已将其视若珍宝了。在江寒的亲情世界里,有父皇,有母后,还有大皇兄,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而这皇位,于江寒而言根本无足轻重,他回来,不过是听说父皇病重。在江寒心中,大皇兄远比自己更适合继承大统。他深知皇帝的想法,也正努力改变着这一切,他一直劝说父皇将皇位传给大皇兄。他的理想,是有朝一日,大皇兄统管整个枫梧国,而自己,只做那一城之王就好。所以那日,他没有让宁王和自己一起去伶城。
江寒生来便是这样的人,凡是心中所关切之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守护,而宁王就是他要守护的人之一。
在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不要信——这是宁王十岁就悟出来的道理。是以当江寒没有让他陪同前往伶城时,他是恍惚的,他不相信江寒会在皇权面前无动于衷,更不相信江寒会没有一点儿私心,殊不知,他不信的这些事情,正是江寒不以为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