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金光拨弄着将雨的乌云,透过水面隐隐约约的雾气,一簇一簇地洒在“窦”号四周的海上。大船扬起巨帆,蓝白条纹,其上紫色鸢尾花,显然它隶属新卡蒂亚斯。它排开粼粼波光,激起白浪,全速驶向外海。
甲板上站着船长和大副。船长熟练地操作方向舵,正指挥着“窦”号避开因微小洋流造成的错误航向;而大副则照例擦着甲板两侧紧盯着大海的八门加农炮。傍晚时分,“窦”号船员们正热情的享受大厨创造的美味,鲜见有人在这时来甲板工作或开小差的——倒是一般也不见有人会来甲板上闲逛,毕竟一直有恪尽职守的船长和大副在这盯着。
“咱俩可算是老组合了吧。”大副低着头,对上面船长说道,手上工作却没停。船长保持着向远方看去的姿势,含着烟斗的嘴嘟囔了些什么。
“在下边那群人看来,确实吧。”船长终于说。
大副拿起毛巾往额头揩了一圈,让整个脸都染上了一层不堪。但他不在意似的,接着继续擦拭炮门反光的漆面。“这趟活干完我就要回去了。”大副似对自己说又似对船长说,只是头一直未抬起。船长却没接下他的话。“你不意外?”大副见船长没回答,疑问道。
“下边的人早就告诉我了。”船长说,“我早就知道了。”大副扭头向船长看去,船长饱经风霜的脸上多出了几道沟壑来,而他的双手却始终扶着方向舵,身子也保持着同一个站姿,只不过,眼里映了天上的厚厚的黑云。
手上的活终于要做完了,大副叹了一口深息。这是“窦”号最普通的一次航行,他们这次去不远的奥尔泽,把这些商品送到那的港口就要即刻回来的。他们次次如此,而这次,却是“窦”号坚守了30多年岗位的大副最后一次航行,他在新卡蒂亚斯港口的妻子有了孩子。大副虽已经快四十岁,心里也不厌倦海洋,而爱上了美丽动人的妻子,就在新卡蒂亚斯港口,那次卸货,大副远远地就在“窦”号的瞭望塔上对她一见钟情。但妻子不愿海洋生活——她认为船上待久了有股漂泊无依,流浪之感。大副在海上一直心系故乡的妻子,这次妻子有了孩子,大副再也不想让自己的挚爱或是孩子不见家人,感到孤单,于是决定在这次航行结束便辞去职位,到家乡安居去了。
想到这,手上的活也忙完了。大副扶起身子站起来,又看了看船长。天很暗,整个船笼罩在阴暗当中,太阳要落下去了。
“你觉得天怎么变?”
船长沉默了几秒,他终于扭头看向大副,大副则朝着他,脸上带着微笑。
“天是要变的吧。”船长看了眼罗盘答道。
?
序二.
夜晚下起了大雨,海上波涛汹涌,大船在浪中颠簸,但不至于东倒西歪。坚守了一昼半的船长休息了,转而扶舵的是操舵长官。甲板上三四个水手忙前忙后,跟随大风不断变换的方向调整帆向,让整艘船向着奥尔泽开进过去。但几个水手资质尚浅,手忙脚乱只让船走走停停。大副倒没生气,待在船舱里,心想的是让这几个毛头练练手,以后好有经验干活。他躺在自己的独立单间里,船上的单间不多,大副本身职位高,又备受敬仰,自然有资格享受这有限的单间之一。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心里总感觉有股不安,始终担心着这群小子。
雷声轰鸣。
甲板上的水手们眼睛被雨水遮住了,更是手足无措,操舵长管忍不住训斥了他们几声,却没让他们停下工作。没人注意到船排开的水迹变粗了,大风似乎变换方向更快了;没人注意到随手系在甲板桅杆上垂下,用于固定帆布的粗麻绳似乎崩紧了。
闪电划过天空,雷声轰鸣。大副在夜里睁开眼睛,眸子亮着窗户透来的光。大副侧身躺着始终无法入睡。
“亚历克斯,你小子究竟在干什么?风是往后面吹的,你把帆都要调直了!还有你约翰夫,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要是再搞不定,我就让船长让你们每人跳船板去!”操舵长官的话显然奏效了,水手们白着红脸,手上的工作顿时变得有序起来。
大副不知来由地愈发不安,却也怎么也睡不了了,他准备去甲板上看看。
但不可能有人注意到船的吃水线增加了三到四毫米。
大副披上大衣,穿过走廊,头顶的雨声响得刺耳。他不由得加快脚步,打开舱门,正对的方向舵竟无人看管。相反的,甲板上却多了几个人——他们披着兜帽,手持的弯刀反射着火炬的光辉,有的正抵着船员的脑袋。大副愣住了,在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其中一人兜帽下隐藏的是一幅鱼的面庞。强盗发现了他,鱼般的眼睛里涌出了一股极骇人的光芒。大副在强盗涌来之前果断紧闭上了舱门,上上钢锁,冲下船舱,大声喊叫着舱内正熟睡的船员们。
身后的木门随即被狂徒们撞破。那种面相,只有混血种,他们是混血种。
?
一.
在新卡蒂亚斯港口区,有一座无人不晓的酒馆。每当夜晚来临,港口所有灯光加起来都没有这酒馆发出的亮堂。不论是白天还是夜里,大街上流动的各式各样的人,都似乎全绕着这座酒馆转。这就是夜莺酒馆。
夜莺酒馆一二楼为餐饮服务,三楼为旅社服务,其中有一房间的门没关严,透过门缝向里看,房间确有人用过的痕迹。倒不如说用过头了,至少书桌上如此——桌面杂乱不堪,到处铺着写满文字的麻料纸;角落里压着半瓶墨水,插在里边的是一支破落的羽毛笔;桌上映了几滴墨滴,甚至有的沾在了纸上,无法不使人想象使用者是在狼狈的状态下进行写作的景象;纸上的文字也极其潦草,爬满了整张桌子。
人们发现这段文字是一天以后了,但这至少避免了这段文字的流失——至少是暂时的。收藏家认为这段文字对于研究新卡蒂亚斯的物种(我便在这里不说所谓下等人了)——深潜者很有价值,也有人嗤之以鼻,觉得不过是疯子的怪谈。但我在这还是把我高价购得的这篇怪谈抄下来,并把前因后果完整写下了,交给明眼人来鉴别其价值。
附页便是这篇文字的复制。而文中出现的“病村”、“三净会”等专业词汇,也会有附页告知。
——收藏家道格
二.
这是我在夜莺旅馆写下的文章。这篇文章记录了我在这两天的所作所为。作为忏悔,让上帝将我——我不信教,但我现在似乎真察觉到一丝上帝的气息——脑海中的可怖全部消除殆尽,否则我将随时可能陷入疯狂而死去。
尽管我现在头脑混乱,几乎丧失理智,我也会尽我可能客观地详细描述当时所发生的事。写完这篇记录,我将即刻前往其他国家生活,并永世不再回到新卡蒂亚斯。不是因为我犯了罪被放逐,也不是因为我得罪了当地的什么人,而当你看完了这篇文章,你就或许会明白我急于忘却过去的原因了。
三.
事情发生在两天前的早上,我从水厂区的公寓出发,乘马车前往新堡垒区做翻译工作。路上拉车夫和我谈论“‘窦’号失踪事件”,这是最近的热门话题——工作了三十多年,早已成为海运业标杆的“窦”号离奇失踪,新卡蒂亚斯居民(尤其是港口区那些)都感到不安。车夫坚持是病村搞的鬼,认为是病村那些“麻风病人”组织的抢劫——大多数人也认为如此;我对此以笑敷衍,因为我不这么猜测。我认为更可能是三净会的动作——病村被教会和政府管控之严,那群“混血种”哪有跑到外海的能力?更别提抢劫了。
在这里我便不多做赘述肮脏的病村了,而三净会知道的人偏少。那群躲在城堡底下,苟且偷生的盗贼,我便也不想浪费珍贵的时间介绍——若是地道新卡蒂亚斯人,终究知道的吧。
一路上,这位车夫不停扯出所谓发生在新卡蒂亚斯的各种离奇事件,从而证明他的观点。我们来到诺特尼夫大街,街旁大教堂的五彩窗反射着海面独有的斑斓,这是新卡蒂亚斯日升独有的光芒。街边的小摊已经营业了,大街也脱离了宵禁的冷寂,开始有行人了。
我突然注意到街旁的一个书摊。作为文学研究者,我是定不想错过少见的书籍的,而此时此刻,我注意到书摊上有一本黑色的书正奇怪地吸引着我。我招呼车夫停下,走过去细看这本书:它磨损严重,倒不如不说是书,而是说他只是两片破木板夹着张麻纸罢了。我问摊主价格,他只不说话,摆了手势,让我付十卡蒂亚。他的手满是老茧,这是体力工作者的标志。我猜测他以前是水手,他定有水手应有的硬朗面庞。但他披着兜帽,盖住了面部的大部分,便无法满足我的好奇。我只得拿起书翻开看,里边遍是我看不懂的字眼,却写得很有韵味。这些字仿佛在向我招手,诱惑着我。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这是我第一次对于文学感到如此痴迷,那些字在吸引着我,我只好付了钱,把书买了下来。
回到车上,我再次端详这本破烂的典籍:它的封面是两片用铁圈连接起来的木板,上了黑色颜料;而其中唯一一张泛黄的纸留下的文字形态奇怪,仿佛在扭动,纸面上有百来个字符,似乎有百只多肢的蚯蚓在纸面上排列了起来,却不显得凌乱。我猜测这是拉莱耶语——知道世上存在这语种的人甚少,这种从上古时代留下来的语言并不在人类世界通用,传说它是海里的深潜者用的语言——但谁又真正听到过这群怪物说话呢?
我从来没意识到拉莱耶语能突然闯进我的研究日程表里,我也从来没意识到这种恶毒的文字能如此吸引我。我兴趣盎然,极想了解这文字的更多。我试图破解这文字的密码,但大图书馆里从未有书籍关于这传说语种的提及或介绍;了解这种语言的人也几乎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