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声破空,一队一队的八旗兵自城门鱼贯而出,兵马齐整,旌旗蔽空。
铁拐老心想:“金国始终未能灭亡叶赫部,这般劳师动众,大兵出征,莫非……哎呀不好,叶赫部在满洲之北,此是向西的方向,莫非要攻我大明?……”
有土人围观,这个道:“大汗命八阿哥监国,亲率二十万大军,到天坛祭天,要攻南朝呢。”
那个道:“南朝城坚粮足,地广人多,咱们能打胜仗么?”
这一人道:“南朝皇帝不理朝政,朝中无人,怎挡得住我八旗军的铁骑?”
那人道:“你瞧,咱们大汗出来了。”只见一面纛旗下,铁甲兵环卫着一骑高头大马的人,正是一代雄主努尔哈赤。擒少冲的两人受皇太极派遣胁持少冲,以交换玉箫,正巧碰上八旗军出城,难进城门,便想从北门进去。就这么一耽搁,铁拐老赶到,飞石击在胁持少冲那人后脑勺上。那人连同少冲一起坠马。铁拐老飞身上前救起少冲,再见另一人已飞马走远,扣石子弹去,哪知那人身手矫捷,伏鞍而避。铁拐老连发数枚,都被他避过,眼见着逃到了射程之外,心想:“金国高手倒是不少。”
少冲浑然没事,只是脸色苍白,心有余悸。
铁拐老又望了望黄尘中的八旗军,寻思:“昔年秦军攻打郑国,途中为郑国商人弦高遇上。他急中生智,把羊送给秦军主帅,说是郑侯派他送来的犒赏,让秦军误以为郑国有了防备而退兵。今日我若施故伎,多半不灵了。”
转念有了主意,对少冲道:“为师要去长白山极顶的天池赴约,有件事要你去做。你即刻乘此马一直向西,到三百里外的抚顺关,见守将李永芳,说是金兵二十万劲旅攻我大明,叫他早防备。这是金钤黄绫袋,你拿出给他看,说出为师的名号,他自当信你。”
少冲还想说什么,铁拐老道:“事在紧急,你速去报讯,决斗事了,为师便来抚顺关接你。”说着话把金钤黄绫袋给了少冲,里面足有三天的干粮。
少冲心中虽怕,但师命难违,只好与师父洒泪而别,望西驰去。一路上不敢耽搁,天将黑时,便追上金兵的前队。
前队的先锋官见他可疑,立命一个小队把他擒住,少冲喊道:“我是叫化儿。”金兵哪里理他,扭送到金主努尔哈赤营中。
努尔哈赤道:“叫化儿岂有骑马的?你说的是汉话,必是汉人的间谍,要去抚顺关报讯。左右,推下去砍了!”刀斧手得令,便来推少冲。
少冲忙道:“我有话说。”努尔哈赤道:“你还有何话说?”少冲道:“难道说汉话的都是间谍么?你说的是汉话,你身后的范先生也说汉话,你们都是间谍么?”
努尔哈赤笑道:“小叫化儿说的有理。”对范文程道:“他似乎识得先生。”
范文程微一躬身,道:“这小乞丐是铁拐老的徒弟,太子派人绑架他,与铁拐老交换玄女赤玉箫,却给他逃脱了。”
努尔哈赤喜道:“‘得玉箫者得天下’。小乞丐自投罗网,妙之极矣。你可知铁拐老现在何处?”范文程道:“多半去天池与完颜堡主决斗。”努尔哈赤当即命人押着少冲去天池换玉箫。
八名武士押着少冲,驰马直奔长白山天池。一路上少冲被看得甚紧,绝无逃走的机会。听金人的口气,离天池已不甚远,他心中大为忧急,想到这次不但未完成师命,还要陷师父于为难之境,暗骂自己该死。
行到一处,有名武士看见不远处岩石下有只小熊,叫道:“兄弟们,这只小熊迷了路,咱们快去捉来开荤。”
众人先少冲绑在树干上,吆喝一声围拢上去。一名武士挽弓射箭,小熊应箭而倒,一时未死,嚎叫不已。有人又补上一箭,终于射死。
众人回到树下,升火烤肉,不一会儿肉香四溢。众武士见熟得差不多了,正欲撕开分享,不知谁叫了一声:“不好了,熊爸爸,熊妈妈来找儿子啦!”众人还以为他开玩笑,抬头望去,果见两头威猛的大熊一前一后直奔这边而来。这一下惊得魂飞天外,扔下烤肉四散而逃。
有名武士慢了几步,立被公熊扑倒在地。那公熊愤怒已极,张牙舞爪,把那名武士撕得稀烂。逃开的武士见同伴被吃,都向公熊射箭,那带头的武士箭术甚精,有百步穿插杨之妙。射向公熊的箭都被它格开,母熊却被一箭贯穿肚腹。公熊这时更加愤怒,猛然几个扑,只一会儿咬死了两人。其他人再不敢停留,狂奔下山。公熊追上去又咬死一人,有一人陷于雪中不能自拔,知道狗熊不吃死尸,装死是唯一逃命的办法,便俯面装死。那公熊走到近处,哪理他是死是活,一阵狂咬撕扯,那人立成了七八块。剩下三人却已逃得没了踪影。
公熊回到母熊身边,伸鼻嗅了许久,低啸了几声,忽然仰天又是舞臂,又是哀号,仿佛在怒吼老天不公。
少冲吓得毛发直竖,生怕它怒极来吃自己,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听它停了吼声,睁眼看时,只见那公熊衔来小熊尸身与母熊放在一处,扒雪埋了,又仰天悲号几声,才踽踽而去。
少冲见就这么离去,颇出意料之外。惊魂稍定,才想到自己不再受制那八个金国武士。恰好脚下有枝羽箭,他一脚踢起,张嘴接住,用箭簇割断绳子。自己能恢复自由之身,还得多谢小熊一家,朝小熊母子的埋尸处拜了三拜。不知为何,想到公熊当时失子死妻,捶胸问天的眼神,心中甚觉伤感。
拜毕起身,望着大地茫茫一片,竟不知该向何去。又不知师父决斗情形如何,若到了抚顺关见不到自己必定担忧,自己有辱使命,未能及时报讯,也不知明金两国交战胜败如何。正自乱想,佼幸逃脱的三名金国武士又返了回来。
原来三人未得到玄女赤玉箫,无法向金主交待,便又冒死回来,瞧少冲死了没有。他们见公熊已去,而少冲还好好的,喜出望外,但仍怕公熊还在附近,便一步步蹑足上来。
少冲转身向高处狂奔。三人见少冲便要逃走,也顾不得公熊,快步追来。渐渐到了山岗上,少冲见前面是一大片陡坡,已无去路,再看后面三名武士已然追近,嘴里叫着满话。
少冲惊慌中瞥见雪里一快三尺见方的木板,不暇细想,搬出来趴身其上,木板带着人一下子从陡坡滑下去。那木板越滑越快,少冲闭目不敢开视,只死死的抓住木板一头,耳边刺骨的寒风呼呼作响,便似要把他从板上吹出去。心中另一个念头使他万分恐惧:“这么滑下去,只要撞在树上石上,也必是一死。”
有时木板带人飞上半空,落下又继续下滑,有时翻起滚来,也不知过滑了多久,突然又向上滑起来,滑到高处渐缓,重又滑下。如此反复几次,终于停下来。
少冲好半天才睁开眼,只见阳光照得雪山甚是刺眼,自己置身两山的夹沟中。他下来的那山高不见顶,三名武士这时已渺不可见。他第一个念头是“我还活着”,接着便想寻些食物添饱肚皮。
沿途倒也遇到不少猎户、农夫,但说的话却非汉话,也非满语。少冲写字与他们认,也没一个识得。所见当地民俗风物与中原大同小异,只是语言不通。不过天下乞丐皆一般,那些人倒也施舍他吃食,但对于去赫图阿拉城,别人听不懂,自然也不会给他指路。他不辨方向的走了几天,连回路也忘记了。这一下不能去找师父,中原也回不去了,不由得大是沮丧。
这一日天色将晚,风雪渐大,他仍没找到栖身之所。忽见远处山腰露出一角飞檐,料那里必有一座不小的庄院,他循路走到庄门前。一阵敲门之后,应门的是个三尺之僮,见是个乞丐,便欲驱逐。里面有个着黑衣的汉子说了两句话,门僮便把少冲引到厨房,端了些残羹剩饭给少冲吃。
少冲一番风卷残云,提出要留宿。门僮大是摆手,赶着少冲出去。到了院里,少冲见那黑衣大汉仰头看天,若有所思,知他好心,便走过去双腿跪下,道:“这位大爷,你可怜可怜,天快黑了,我无家可归,外面又有虎狼,只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黑衣汉低头凝视少冲一会儿,摇了摇头。
却在这时,从后堂走来一个着白衣的汉子,手中提着一柄剑,向黑衣汉问了一句话,又瞧瞧少冲,走到近处,突然连剑带鞘向少冲眉心刺来。少冲一惊,急低头翻身站起。那剑跟着刺他前胸,少冲急退一步,作势扑向白衣汉。白衣汉剑立即上指,却见少冲又退了一步,当下住剑望了黑衣汉一眼,两人脸上都是惊奇的神色。白衣汉说了一句话,转身走向后堂。不一会儿又回来,向少冲道:“庄主请小兄弟到书房去。”
少冲听他说的是汉话,又惊又喜,道:“我终于遇到老乡了,你们是……”他话没说完,已看到白衣汉凌厉刺人的眼光,似乎不愿自己多说,便立即住口。
白衣汉带他走向书房。到了房外,见门外站着一个着青衣的汉子。青衣汉问白衣汉道:“是他么?”白衣汉点点头。青衣汉向少冲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少冲道:“我叫少冲,从中原来,迷了路……”
青衣汉不等他说完,伸手来握他手掌,说道:“原来是中原人,你好啊。”他脸上笑盈盈的,手却抓着少冲不放,劲道越来越大。
少冲觉得手掌便欲被他捏成了肉团,但他生性倔强,心想你瞧不起叫化子,你也不让你得意,便哼也不哼一声,只痛在心里。
青衣汉突然松手,推开房门,向里面道:“师父,这小家伙不但会我教中的功夫,似乎……”房中人道:“似乎什么?”
少冲见说话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书生,手中拿着一本青皮书,他身后又站了两汉子,各着赤色、黄色上衣。只听青衣汉道:“似乎是,徒儿也瞧不太明白,有儒家的内功,甚是霸道,不过眼下他根基还浅。”
中年书生道:“你如此无礼,岂是待客之道?还不向小兄弟道歉?”
青衣汉微怔,立即向少冲躬身一揖,道:“适才莽撞,请小兄弟不要见怪。”叫仆人取药酒为少冲擦拭痛处,为他沐浴更衣,换了身光鲜的衣服,重到书房来见庄主。
中年书生对他道:“小兄弟,你是铁拐老的弟子是不是?怎么会‘流星惊鸿步法’?”少冲见他说出自己的来路,大是惊服,喜道:“你识得我师父?这‘流星惊鸿步法’是从一位姓庄的大哥那里学的。”当下把自己如何身患奇毒,如何闯入庄铮的菜园子,得他相救,又如何帮他打架,只是于六指琴魔之死略过不提。
中年书生点点头道:“难怪难怪。在下只是素闻令师大名,未曾晤面。不过与这位庄兄倒是相识。你的步法却又不完全是‘流星惊鸿步’,似还参杂了铁拐老的‘狗追神行步’,适才我弟子又试出你体内有‘快活功’的真气,才知你是铁拐老的弟子。”少冲虽未经铁拐老正式授艺,但相处时,铁拐老有意无意指点他,渐渐有了功底。这些连少冲自己也不知道,自然惊奇于中年汉子识出他的身份。
中年汉子又道:“在下姓萧。”又引介了青、赤、黄、白、黑五个弟子,后道:“在下也是中原人。因不堪忍受明朝的苛捐杂税,才背井离乡到这朝鲜国定居。”
少冲心想:“原来这里是朝鲜国。”只听萧先生道:“过一段时日,劣徒要回一趟中原,你在这里耐心住着,到时跟着回去便是。”少冲大喜,不住口的道谢,自有人领他到厢房歇息。
此后数日,一日三餐都有白衣汉相陪,其余四弟子却很少见到。而萧先生常在院中石桌上独自下棋,左右手轮流执子,左边赢了,便左手端杯喝酒;右边赢了,便右手端杯喝酒,还笑道:“成固可喜,败亦无忧。输赢都有酒喝,妙极妙极。”
忽一日傍晚,有客人拜庄。高轩盛从,华裾珠履,皆是富贵气象。庄客延至客厅奉茶,不久萧先生迎出来,见三位客人中只朝鲜国手金泰来是老棋友,另两人一个着便服,一个宽袍短袖,作日本武士打扮,都是生面孔。便用朝鲜话说道:“原来是金老哥。国手莫非又想出了什么妙着,来向萧某炫耀。这几位是……?”他眼光瞧向另两人,等金泰来引见。
金泰来道:“金某蒙皇上、太子抬爱,受封‘国手’,怎敢妄自尊大?我带来两位朋友,这一位是日本国‘棋圣’宫本宁次郎宫本先生,这一位是义州判官崔明亮崔大人……”
萧先生与两人见礼。崔明亮恭敬的还了一揖。宫本一直盯着壁上几幅字画看,比及金泰来引见时,才睇了萧先生一眼,眼光又回到壁上,道:“听闻萧先生是本地有名的雅士,有‘棋书画三绝’之称。不过壁上这几幅字画嘛,……”说到这里,便轻摇了两下头。后面的话不言自明,那意思是“也不过如此”。他说的是日本话,由崔明亮翻译过来。
金泰来道:“这些都是敝国的大师手笔。”宫本道:“在下不敢品评贵国的大师手笔。说到书画,毕竟中土才是源流。无论神品、妙品、能品,皆是洋洋大观,不知凡几。在下舍中便收罗了不少中土书画精品,这次来朝以棋会友,还有幸得了三件中土的稀世奇珍。萧先生这些字画相形未免逊色。”
萧先生听崔明亮的译文还算客气,但从宫本傲慢的神情,已知并非原话。但他没有生气,说道:“不知是何奇珍,宫本君可否借在下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