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冲见众人未再追来,回想这些时日逃避黑白两道追杀,虽然死中得活,却害死了孟师兄,心情低落,殊无欢愉之色。白莲花幽幽的道:“我倒是希望咱俩都死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入地化为连理枝。”
言下之意是活着反而有可能屈于现实,大限来时各自飞;或因猜疑而生嫌隙,终至陌路。少冲听得明白,安慰她道:“黛妹,你放心,就算千夫所指、万人唾弃,我对黛妹也是不离不弃。待救了灵儿,咱们远离江湖是非,去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隐居,过淡泊名利的日子,你说如何?”
白莲花听了这话,展颜笑道:“那当然好啊。只要君心如磐石,妾亦如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少冲握着黛妹的手道:“我心当然如磐石坚不可移。”
于是二人问明方向,投九龙驿而来。路上又与荷珠、雨萍、濯清、宜远四剑婢会合。四剑婢逃脱雪崩,见圣姬身体无碍,自是不胜之喜。
到了九龙驿投店住下。这天便是除夕,处处爆竹声响,人人相互拜年。少冲也不知灵儿遭遇如何,心中哪有喜庆心绪,见白莲花一副乐陶陶的样子,也不便和她说话,吃了饭早早睡了。次日早起,见白莲花仍是从容不慌的吃早饭,不禁有气,道声:“我走了。”走出店门,白莲花后脚跟上来,道:“你着急什么?咱们这么去必定给徐鸿儒认出来,得乔装打扮一番。”少冲以为然,心想还是白莲花虑事谨细,自己性急险些误了大事。
两人荷珠、雨萍随后送来装扮衣饰及牛骨胶、石膏之类化妆之物,白莲花染白了鬓发,脸上做上假皱纹,身着寿衣,扮作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少冲看了她老太龙钟的模样,也几乎认不出来,忽想到自己,问道:“我呢?”荷珠给他一个眼罩。白莲花笑道:“你妆作‘独眼龙’,担保徐鸿儒认不出。不过要你扮作俺老太婆的孙儿,可要委屈你啦。”少冲笑道:“你想讨我便宜。”白莲花道:“来日再让你讨回去……”话说到一半,忽觉此话太过热辣,忙岔开话头道:“你快装扮好,咱们该出发啦。”少冲戴上眼罩,粘上胡须,到镜前一照,果然相貌大变。
白莲花让四剑婢留在山下,雇了一顶滑竿自乘,少冲走路,两人上了九龙山。见满路上男男女女,纷纷攘攘,络绎不绝。到山上九龙园内,又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
赴会之人先到供桌前捐物上号,再到大殿前听讲。大殿前立一道场,法坛上趺坐个禅师,正是玉支。金钟一响,云板三声,坛上下齐合掌沉默。玉支微动慈悲之口,开讲五蕴三除,至精彩处天香缭绕,花雨缤纷,一帮善男信女惊为活佛,齐宣佛号跪拜。
两人趁着人杂探查园子地形,见后面是大殿、禅堂、方丈寮室,前面是斋房、客寮。各处转了一圈,并未见灵儿。
时至午后,玉支经毕放参,徐鸿儒对着一丛叩拜的女子说道:“众位女菩萨既来听讲,俱是佛会中有缘之人,须要坚心念佛,勉行善事,此时佛心发现,及至归家,又为七情六欲所迷,终究画饼,死后堕入泥犁地狱中。”众女哀告道:“求山主为我等解脱轮回之苦。”玉支道:“此事易耳,不妨日日在此闻经悟道,受戒虔修,则凡念日远,道念日坚。内中有情愿精修的,可到我处报名,与尔等净室一间歇宿,不愿者不必勉强。”众女中倒有一大半愿留此精修,争抢报名。
徐鸿儒手拿号簿,一双贼眼却色迷迷溜瞧有姿色的女子。白莲花也走上前去,沙着嗓子报称“河东柳黑氏”,徐鸿儒一脸的不悦,却也不便发作,仍照实写上。号毕,有管家为众女分拔净室。
少冲怕为人识破,不敢说话,扶白莲花到了一间净室,关上室门,轻声道:“你在这儿住,我呢?”白莲花道:“徐鸿儒只与女子拔房,你没瞧见么?”似明白少冲话中之意,一笑道:“你别痴心妄想,想入非非,我睡床上,你睡禅榻上。”她这一笑,露出两行碎玉,与面庞一加映比,真是黑白分明。少冲道:“我才不会想入非非,就怕圣姬小姐想入非非。”白莲花笑得花枝乱颤,揪一下少冲耳朵道:“我的乖孙儿,就知道跟老太婆顶嘴。”轻啐一声,上床和衣而卧。少冲也在禅榻上打坐,自此各想各的心事,不再说话。
当晚三更时分,隔壁有人说道:“唐小姐,我家庄主请你有事。”一女子的声音道:“深更半夜,不如明日去吧。”那人道:“此事要紧,拖延不得。”那女子道:“好,我跟你去。”只听房门吱的一声,想是二人去了。少冲正想着救灵儿,当即翻身起来,悄声开了门,跟在二人后面。到了一处房外,二人揭帘进去。不久听得徐鸿儒的声音道:“女菩萨请坐!”那女子道:“连日在此,恐搅扰不安。”徐鸿儒道:“好说,忙中有失,管待不周,简慢之处,请勿介意。”
少冲潜至暗处,从墙壁缝觑进去,见徐鸿儒坐在竹椅上,那女子侧身而立,心中庆幸玉支不在。又听徐鸿儒道:“师父问你是否有些醒悟?”那唐小姐道:“师父虽是法言教诲,但我们愚笨蒙昧,如今还是面墙。”徐鸿儒道:“师父不过抛砖引玉,还须你自己刮垢磨光,虔修恳求。”说罢命身边小童奉茶。
小童捧茶上来,唐小姐遮遮掩掩,显出忸怩之态。徐鸿儒道:“你我虽分男女,俗眼看似有分别,在天眼看来总是一样,无非臭皮囊一具。譬如禽兽,原有雌雄,以人眼观之,并无分别。修行悟道,只以一点灵明要紧,至于四大色身,皆是假托,终至毁坏,故我佛如来,刖足削臂,不以为意,方成就佛陀;观音立雪投崖、舍身喂虎,凡可济人利物,皆舍身为之。我教谓之‘混同无为’,即是破除我执,消除分别,无物无我,不分男女,贵贱贤愚,总是混同一样。你如今先存一点羞念,是从色相中来,先犯了贪、爱二戒,何以悟道?以后切不可如此。”
这一番歪理邪说,说得唐小姐不住点头,忍住了羞接过茶喝,一张苍白的脸在灯下映得红彤彤的。徐鸿儒看得心痒难搔,走到近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唐小姐正要惊呼,徐鸿儒按住樱口,柔声道:“要悟真道,先过情关。”唐小姐柔眼生媚,竟不再抗拒。
少冲转过眼来,心想徐鸿儒以讲经为名,诱奸良家女子,白莲教以救世济人为宗旨,教义出自佛家,本是极好的,却为徐鸿儒之徒利用来为所欲为,凡夫俗子愚昧无知,才受其愚弄。当下轻咳一声,听徐鸿儒喝道:“谁?”便迅即掠身回净室,料想徐鸿儒受这一惊,当打消那个念头。
此后几日,九龙山法会如旧,少冲每到天晚都四处探查,并未找到祝灵儿的踪影,到徐鸿儒住处窃听,也未听他有所提及。一晚听徐鸿儒向几个管帐的斋公谈及所募钱粮稀少,入不敷出,如何区处,有斋公道:“如今正值农忙,人人有事,不如散了会,到麦熟时再图大举。”众人称妙。徐鸿儒不答,显是颇不情愿。却从暗处走出一人道:“若无钱粮,何不来问我?”竟是跛李。少冲知他耳力甚聪,忙屏了呼吸,仅以一口真气流转体内。听徐鸿儒道:“大师可有妙计教我?”跛李道:“主公原约讲《法华》、《楞伽》二经,如今一部《法华》未完就散了,言出不行,将来如何服人?我有个计较,主公不是有一面菩提幻镜么……”徐鸿儒道:“菩提幻镜乃我教十宝之一,有又怎的?”跛李道:“只须如此如此,何愁钱粮不堆积如山?”
少冲听在耳中,暗骂跛李奸狡,见他们散了,又怕为跛李察觉,当下回了净室。
次日徐鸿儒宣大众上堂齐集,说道:“我梦中见到如来,说我法会精虔,降祥光宝镜,能照人三世,初照前生之善恶,次照当世之果报,三照来世之善果。凡镜中文武贵官,皆如来佛注定龙华会中人。来照者虔诚顶礼,方得应验。各亦努力,勿得退缩。”众人翘首,不知是何宝镜,如此神奇。只见徐鸿儒口诵真言,诵毕道:“请护镜使者、捧镜玉女!”堂后走出一男一女两人,立在堂前。男的短发齐眉,金环坠耳,是个跛头陀,一手持法水,一手拿柳枝;少女衣袂飘飘,清丽脱俗,手捧枣木圆盘,上覆锦缎,下面大概便是宝镜了。
那少女刚一出场,少冲差些叫出声来,拉着白莲花的手,低声道:“是灵儿!”白莲花道:“玉支、跛李都在,咱们不可明来。”
这时跛李取去锦缎,露出一面古铜镜。
那铜镜以麒麟为鼻,龙凤虎龟四兽分列四方,外设八卦,卦外十二生肖,又有二十四节气、天干地支字纹。甚是古朴。
跛李口中念咒,将柳枝蘸水洒于镜上。倒也奇怪,那镜竟放出红光紫焰来,约有三尺高。徐鸿儒教众人轮流来照。众人排好班,第一位是个腆着大肚的土财主,少冲瞧他表情,先是茫然呆了一会儿,突然惶恐失色道:“我的后世是猪豕!”看罢掩面疾出。第二位是个穷破落户,在镜前站了一会儿,忽喜极而泣道:“我要做大官啦!”人人上去照,都各有表情言辞,似乎真的看到三生。少冲心下大奇,趁着人多混乱,凑近瞧了一眼,镜中红光刺目,看不出有何名堂,一瞥眼见大堂侧门帘内立着个大和尚,嘴唇一张一翕,似在小声说话,喧闹中听不清楚,再一想忽然大悟:“这和尚会一种叫‘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内力逼成细微一线,将话声递入对方耳中,如此也只有对方一人听见,照镜之人受了他暗示,还以为神授,竟而信之不疑。”
自此九龙山更加热闹,每日人山人海,各地信民皆来照三世,施舍钱粮堆积如山,官府虽遣人禁止,但经徐鸿儒银子打点疏通,只作睁眼瞎子。
又一日早斋后,玉支领众登坛焚香,赞诵毕,道:“天降宝镜,拔尔等尘迷,现出本真,若能于此一明之后,死心塌地,生死不顾,方有大成,反之明了又蔽,依旧于道日远。”众人拜伏叩头道:“弟子们愚蒙半世,如梦方醒,望法师超脱苦海。”“弟子三皈五戒,望吾师大发慈悲,俯垂教诲。”“弟子们日听吾师发经明旨,略有开悟,但仍有疑惑,求吾师指点迷津。”
玉支道:“无量无边的世界,无处不是明暗两宗的争斗,过去迄今是黑暗胜了光明,故而人心恶毒,唯求损人利己,有贤愚、贫富、忧乐、是非、善恶之别。然光明与黑暗终有一战,世界必一大变,彼时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无光。我佛如来于灵山法会上拈花微花,大众中只迦叶尊者体会其妙,如来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有相无相,微法妙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咐嘱摩诃迦叶。’并赠大爱首比丘尼所织金缕衣,嘱其在鸡足山入定,待弥勒佛降生后相授。那弥勒佛在兜率宫净土住满四千岁之时下世人间成佛,彼时光明战胜黑暗,人间亦成净土,无烦恼水火刀兵及诸饥馑毒害之难,数不尽的奇珍异宝,看不完的奇花瑞草,望不到边的亭台楼阁,听不够的清净妙音。信仰者皆为莲花化生,亦可往生此邦,托庇佛祖,免遭劫难。”
众人皆道:“弟子们虔诚信仰,求吾师接引往生。”
(白莲教源远流长,是一个秘密的宗教结社。东晋慧远大师在庐山结白莲社,取义生西方净土者皆由莲花化生,称极乐国土为莲邦,净土宗亦称莲宗,以念佛为主要修行。南宋初年教派雏形已出现于江苏昆山。元、明时期有很大发展,分为大乘、混元、收元等支派、名目,大乘由王森于嘉靖四十三年创立。)
玉支道:“大众随贫僧到大殿见一位贤德之人。”说罢下坛,径奔大殿。众人群拥到殿外,见玉支请出徐鸿儒,取法水朝他身上一喷,顿时起了一团水雾,把徐鸿儒包裹住,待得取宝镜一照,雾收烟散,徐鸿儒已变了一身装束,但见他头戴冲天翼善冠,手执金镶碧玉圭,身穿蟒龙赭黄袍,腰系蓝田碧玉带,足登金线无忧履,俨然庙中的东岳大帝。众人正自惊奇,玉支道:“贫僧自西蜀望气而来,帝星明于青、徐分野之地,王气冲达云霄,今日始遇真主,汝等都是龙辅君佐,富贵福禄各人有份,此皆天定。愿留者可到镜前照各人的官爵,不愿者即今便行,不可在此搅扰。”
众人由惊转喜,都希图富贵,没一个不肯去照。少冲、白莲花相视一眼,皆想:“徐鸿儒反谋发动了。前番萧遥料他先取教位,再造反取天下,看来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