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大半夜,天将拂晓,少冲找了一间旅店暂作休息。这一觉直睡到午后,起床吃了午膳,往街头逛去。
忽听街头有孩童吵闹声,仿佛有空空儿在说话,过去一看,空空儿果在其间,见他与一个稚童争一串粮葫芦吃,以“剪刀锤子布”论输赢。哪知空空儿连发三下都是输了,恼得他抢了粮葫芦便走。那小童百般不饶,骂他“老东西”、“老不死”,空空儿洋洋得意的道:“我死不了当然‘老不死’啦!”转头瞧见少冲正对他而笑,顿时难为情的把粮葫芦藏到身后,道:“我一个人不好玩,你小子来得正好。”
两人到店中吃饭,少冲问道:“各仙人都到齐了?”空空儿道:“萧遥让小老儿联络各位仙人,有我出马,自然马到成功,你猜我用什么法子?”少冲道:“前辈的手笔自然与众不同,卓尔不凡。”空空儿道:“我每到一处,都贴上‘活死人,死不了在泰安等你’十一个字的告示,我一向叫他们‘活死人’,他们见了定能明白。泰安城中还有我的标记,指明在这儿会合。有分教,‘徐鸿儒命丧鬼门关,九仙人齐聚泰安城’,嘿嘿,有好戏看了。”
少冲又问起灵儿的近况。空空儿立即愁眉紧锁,道:“我教神医包驼背都死了,谁还能为灵儿治病,我看还是去求徐三儿。”少冲道:“前辈千万别去,灵儿毒瘾加深,就更难戒了。”空空儿道:“那就只有上闻香宫,求圣教主大发善心,发下解药。小中兄弟,你可要陪灵儿一起去哈。”少冲道:“我乃教外人士,可以随便去闻香宫么?”空空儿抓耳挠腮的道:“这个,萧先生叫我一定把你请到,说是本教有难,咱们要回宫救急,可能非常时期,至于教内教外也管不了那么多吧。”
两人吃过饭来到寓所处,此时灵儿尚在睡觉。少冲见她双目低陷,消瘦了不少,大为疼惜,心想:“因瘾废食,饮食不进,不瘦才怪。莫若从开胃健脾入手,膳食调理,或许能让她身子康健起来。”当下与空空儿说了此想法,空空大觉有理,立即上街买去开胃良药,少冲又做些灵儿平常爱吃的饭菜。
灵儿醒来精神委靡,对少冲直如不识,空空儿端来的药她说什么也不吃,倒是饭菜较平日多进了一些。吃过饭又倒头睡去。两人都是摇头,心想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以后或能找到好的法子。
灵儿睡梦中犹在说道:“瓜仔,你不走了么?……我好高兴好高兴,我俩拜堂成了亲,我是你的老婆,不许你见莲花姐姐……”少冲明知她说的是梦语,仍是不免吃惊,难为情的看了一下空空儿,退出房来,心想:“莫非灵儿对我动了男女之情?小丫头春情萌动也是有的,不过她还小,对我多半是小妹妹对大哥哥的依恋之情,长大了她自然就明白了。”又想:“她话中提到的‘莲花姐姐’是不是白莲花?当日从九龙园救出她时,曾见我与白莲花神态亲昵,莫非当时就在了意?”
待少冲再进去时,灵儿已醒了来,见了他道:“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少冲道:“你说什么胡说?等你大好了,我带你去游湖,什么济南大明湖,杭州西湖,扬州瘦西湖,绍兴小镜湖,咱们都游个遍。你回了华山,我便常来看你,给你解闷,只盼你大师兄不要撵我。”灵儿道:“不会的,我大师兄脾气可好啦,只是后来没了白姐姐,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要撵你,我第一个跟他急?”
空空儿道:“我的丁丁当当自然跟着我,不回那个华山。”灵儿小嘴一嘟,道:“我也不跟你。瓜仔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空空儿道:“好好,瓜仔去哪儿,我也去哪儿。”灵儿奇道:“咦,你怎么学我说话?”空空儿道:“我也跟着你的瓜仔哥哥。”灵儿道:“不行不行,我和傻蛋行走江湖,后面多一个老小孩,像什么样子?”空空儿道:“我远远的跟着还不行么?”
少冲见空空儿前辈一副似小孩子受了委屈的模样,心想:“老前辈如此疼爱孙女,我就不用担心灵儿没人照顾了。”
左右无事,到街上乱转,找寻聚会的仙人。泰安城地处泰山脚下,泰山乃五岳之首,雄峻巍峨,被视为天地之极,孔子有“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赞,帝王英雄喜登此山,雄视天下,各处来朝山的游客也来看热闹,以致小小泰安城商铺鳞次栉比,甚是繁荣。空空儿这儿瞧瞧,那儿看看,欢欣间已把灵儿的处境抛诸脑后。
来到一处,只见街边一个摆摊的老江湖吆喝得正厉害:“又来呀,跌打损伤样样包治,不好不收钱啦。”“有病治病,无病健身,‘天王补心丸’,少林和尚随身必备之良药,数量不多,欲购从速呀。”那人衣冠邋遢,浑身污秽不堪,摊上乱堆着骷髅头、穿山甲种种药材。
此时正有一个老妇走上前去道:“你的狗皮膏药不灵,你看我老婆子腰还痛呢,还钱还钱!”那人陪笑道:“我给你换个方儿,你隔几天再来,没好陪你双倍的价钱。”老妇便依了他。那人点燃酒精灯,拿来一个细颈的陶罐,道:“你把衣服脱了。”老妇一听,羞得面红耳赤,大骂道:“呸!臭不要脸的,想占老娘便宜,老娘不治了。”摆腰扭臀,臭骂而去。那人呵呵一笑,不以为意,又吆喝开道:“正宗滇南虎骨,专治骨断筋折,货真价实,如假包换,老少皆宜……”
空空儿笑着上前,道:“狗皮道人,你这些狗皮膏药还没卖出啊?”原来这人是九仙中的狗皮道人,化作走方郎中传教布道,混迹市井,人皆不知。少冲识得他正是昨晚饭店出现的邋遢道人。
狗皮道人先才与少冲拱手为揖,道:“原来兄台与空空儿是老相识,幸会幸会!昨夜多亏少侠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他日若用得着小道,定效犬马之劳。”少冲也客气了一番。狗皮道人才笑呵呵对空空儿道:“这是小道吃饭的家伙,哪舍得卖出去啊。空空儿老兄是越长越小,快要做俺们的弟弟了。”当下把药材装入褡裢,和空空儿走在一起,两人久别重逢,问长问短,把少冲凉在一边。空空儿又问道:“可见到那七个活死了么?”狗皮道人道:“你听,那不是叔孙老匹夫的声音么?你又有糖果吃啦。”
只见前面围着一圈人,喧闹声中有一个老者的声音道:“来呀来呀,好吃的江州米花糖哟。”喜得空空儿一头钻入人群。圈子中有个麻衣老者正双手变着戏法,黑布包入一个鸟蛋,打开来变成一只金丝雀,空手向空中一抓,张开手心却有一枚铜钱,如此等等。旁边一个小猴子挤眉弄眼,又是作揖,又是舞蹈,甚是有趣。围观众人看得有劲,连连喝采,饿了便买他货担里的糖果点心吃。看得兴高采烈,吃得也津津有味。空空儿多年不见货担翁的戏法,见又有了几个新鲜的,不觉看入了迷,一边鼓掌,一边拿米花糖便吃。
货担翁“货担翁”拉住他道:“两文钱!”空空儿叫道:“都老朋友了,还要什么钱?”空空儿道:“亲兄弟明算账,小本生意,概不赊欠。”狗皮道人扔过两文钱,笑道:“空空儿身上一向不带钱,到处吃白食,老匹夫你又不是不知道?”
货担翁收拾起货担,与三人做成一处。围观的还嚷着看戏法,货担翁埋怨道:“徐鸿儒这厮害得老夫连生意也做不成。”又道:“刀老弟与老夫一同前来,咱们这就去找他。”空空儿牵着小猴子,道:“小灵儿,好久没跟你玩啦,你想我不想?”少冲听了一皱眉,这猴儿的名字与祝姑娘的音近,听着甚感别扭。
众人来到一处,只听有人吆喝道:“买刀买刀,鹤顶红淬过的好刀,见血封喉,百试不爽,飞刀掷人,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快来买啊,……”他手上、肩上、背上挂满了二三十把各式各样的刀,摊前却无一人光顾,过往之人一听什么“见血封喉”,“取人首级”,无不骇然惊走。
好歹有个人走得近了,卖刀人一把揪住他,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道:“兄弟,你要买刀?你真是有眼力,这一把鬼头刀,实乃刀中之极品。”那人道:“我买刀干什么?”卖刀人道:“杀人呗,还能干什么?”那人吓得一退到地,连滚带爬逃开。卖刀人叫道:“唉,回来,此刀杀人如切豆腐,一把只收十两银子,另送一把柳叶刀……”那人早已逃得没影,他兀自叫嚷不休。
这时走过来一彪形大汉,问道:“你这刀怎么卖?我来一把。”卖刀人道:“三吊铜钱,不多不少。”那汉子道:“你这刀是杀人的,不知被杀之人痛不痛?”卖刀人道:“那还不简单,我给你一刀,你不就知道了么?”那汉子一瞪眼,扔下刀走了。狗皮道人上前笑道:“刀兄,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再想买的客人也被你吓走了。”原来卖刀人也是九仙人之一,姓刀名梦飞,正是昨日见过的那店家。
刀梦飞笑道:“咱们彼此彼此,你那点伎俩我不是不知道,今日骗了这个,明日换了地儿骗那个。”狗皮道人道:“我两个都不如叔孙老匹夫会赚钱,牵个猴儿舞蹈,变两个戏法,货就卖出去啦。”刀梦飞道:“不如你我合伙,你扮猴耍,逗人来买我刀。得了钱你我三七分。”狗皮道人笑骂道:“我就那么像猴么?我看你皮子太紧,太揍啊。”
几人有说有笑,眼看天要黑将下来,找了间客栈住下。空空儿引介了少冲,道他是萧遥身边的人,刀梦飞、狗皮道人得到搭救,自然感恩戴德,便当他是自己人,言谈颇无顾忌。五人在外间用饭,这时店门一闪,进来一个女子。那女子约摸三十上下,却是打扮妖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股脂粉气随着她向众人鼻中扑来。正是昨晚饭店中出现过的那名少妇。店中的食客都向她看去,只见她勾上一个食客肩头,嗲声媚气的道:“哎哟我的情哥哥,多日不见,你又长俊了。”那食客被她叫得肉麻骨酥,笑道:“我的美人儿,哪阵香风把你吹来了?”那女子一屁股坐在他怀里,酌了杯酒端给他,道:“我的好哥哥,今晚要不要我陪你呀?”那食客连连点头,道:“陪,陪。”那女子道:“不过姑奶奶有个规矩,你知不知道?”
店里有人已讨厌起二人来,叫道:“骚婆娘,做生意到别处去,这里是正经吃饭的地方。”那女子听了不以为意,笑着道:“温饱思淫欲,吃饱了饭正好玩一玩。情哥哥,你说是不是啊?”那食客道:“是,是,我有的是钱,没有的是狐臭。”那女子道:“姑奶奶我不收钱,只要哥哥右手这根大拇指。”说着将他那大拇指拿到嘴边轻轻吹气,显得十分喜爱。那食客却惊得差些坐塌了椅子,慌神道:“美人儿,你开什么玩笑?没了大拇指,我怎么拿筷子呀?”那女子道:“看你也是个富家公子,不能吃饭,可以叫人喂啊。我知道你紧张什么,你怕握不了剑,是么?”那食客越看越不对劲,料她是成心找岔儿,吓得心惊胆颤,往腰中一摸,便欲拔剑。哪知竟是拔不出来。再看那把犀牛皮镶饰的剑鞘当中捏成一团,卡住了剑身,鞘上那颗猫眼宝石也不见了,知是她做的手脚,惊骇之下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道:“情哥哥,没想到这剑外表华丽,却是个绣花枕头经不起一摸。你别发火嘛,今夜我俩还要效于飞之乐,演那高唐故事呢。”她说的是剑,却也在说富家公子。那富家公子吓得倒退数步,从店门匆匆而去。只苦了店家未收饭钱,叫也不应。
狗皮道人拍桌叫道:“我的美人儿,你还是陪小道吧,小道为了你,这根大拇指也不要了。”那女子走上来轻嗔道:“呸,我才不陪你这又脏又丑的猴道,要陪也陪这位少年郎。”说着话贴上少冲身子,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下。少冲把她推开,正色道:“大姐,你可是看错人了。”刀梦飞道:“烟花娘子,你死了这份吧,小兄弟早有了意中人啦。”烟花娘子道:“哎哟哟,不知者无罪,小女子向公子道歉啦。”说罢裣衽为礼。
少冲也知刀梦飞为打圆场随口乱说,但想到自己心中确已有了白莲花,不禁脸上一红。又想:真机子曾说张真人闭关修炼时被突然到来的烟花娘子害得走火入魔,眼前女子也叫烟花娘子,莫非便是她?此时想来,多半是烟花娘子假作傅师太的声音咏唱昔日师太与真人酬和的诗,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张真人心神激荡之下走火入魔,以至四肢尽废,神智不清。
货担翁道:“烟花娘子,你见到‘牛皮大王’欧阳千钟了么?老夫与要他比酒呢。”正说至此,忽听店门外有人叫道:“叔叔伯伯,讨口酒喝。”一个大胖子怀抱一口大缸,站在门边。店伴上去推开他道:“打烊了,别处去吧。”那人竟绕过店伴的阻挡,闯进门来,直奔柜台边,把缸放在台上,拉住掌柜的道:“只要一碗酒,掌柜的行行好,恭祝你福禄寿喜财,儿孙满堂,万事大吉,顺心如意,财源滚滚,生意亨通,人肥马壮,鸡犬不宁,大福大贵,大摇大摆……”他说了一大堆祝福话,却夹杂一两句不吉之言,直说得掌柜的昏头转向,哪里听得出来。掌柜的拿海碗舀了满满一碗酒,倒进那口大缸里,道:“好啦,你去吧。”胖子朝缸里看了看,急道:“你怎么骗我?缸里什么也没有?”掌柜的大奇,向缸里瞧去,果然是涓滴也无,暗自纳闷不已。当着众食客也不好随便打发了这讨酒之人,只好又舀了一碗。哪知胖子仍道:“你好吝啊,一碗酒也舍不得施舍,莫非你这酒是假酒,明明进了缸却又没了,不依不依。”掌柜的兀自不信,戴了老光眼镜,拿鸡毛掸子进缸里探了探,果是空荡荡的。他大是生气,叫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这个邪。”抱起一大坛刚启窖的酒,开了封,全都倒入缸中,看看缸中有了半缸,这才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