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深夜,月残星稀,长空欲坠。
小国毓与三爹丁廷武被德国骑兵押着,沿着东镇路向西而去。丁永一追出门外,送至路口,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和孙子被抓走。一大一小两个身体,隐没于德国骑兵的阴影中,在黑夜里慢慢变得模糊不清。
丁永一回到院时,丁家已经乱成一团。章禹莲受了惊吓,早产迹象明显。亲家章老先生被挡在丁家院外,德国兵一走,父子二人赶紧进了院。章老先生给女儿把了脉。素体失神耗气,胞络不固。舌淡,苔薄,脉细弱。
“亲家,如何?”丁周氏急切地问。
“……”章老先生凝语无言,蹙眉摇了摇头。
章禹莲第一胎之时,便是受惊早产。丁周氏担心她的身子,暗地里向章老先生要了方子,莲子、桂圆肉文火煲汤,加山药粉煮粥,从章禹莲怀孕后即开始食用。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白天,小国毓被打,丁廷执伤了肩膀,章禹莲熬药敷药,又气又累地忙了整理一天。晚饭之时,无意间口出重语伤了小国毓,让章禹莲非常自责。入夜,她辗转反侧,在丈夫的呻吟中暗自落泪。夜半之时,德军突然闯入家中,将丁廷武和小国毓二人抓走……
丁周氏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儿媳再次早产。章禹莲精神萎靡,目眶黯黑,面色晦黯而苍白。一连串的家变,让她头晕眼花,神倦乏力,心悸气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章老先生起身,示意亲家母外面说话。
来到屋外,章老先生面呈忧色,言语闪烁地道:“亲家母,胎是保不住了!若是……大人还是孩子,得赶紧拿个主意!”
“章老先生,您这是什么话!”丁周氏脸上挂着焦急,言语之中却带着果断。她说:“我虽是婆婆,但与禹莲情同母女。要保的话,当然是保大人。七活八不活,是丁家的孩子,自然能站住,不是丁家的,也勉强不得。老大媳妇,快去厨房烧水!老二,去给你大嫂帮忙!”
言学梅听了母女情深的话,心里不满,撇着嘴小声哼了一声。听到吩咐,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在丁廷执的身后。进厨房时,她向身后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自己,转身去了后院。言学梅打着哈欠,径直回屋去睡了。
丁廷执肩膀受伤,咬牙忍着疼痛,艰难地在锅中加满水,单臂推拉着风箱。章禹利被他爹骂进厨房,去给丁廷执搭把手。见姐夫痛苦难当的样子,他转身回家。不一会儿,章禹利再次回到厨房,他神神秘秘地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送到丁廷执面前。
“吸两口,便不痛了!”
“拿走拿走!”丁廷执见是鸦片烟枪,面露愠怒地:“此乃害人之物。”
“真不知好歹!”章禹利瞄着厨房外面,小心地防着被人看见,他道:“吸两口,不会上瘾!用来止痛,这东西可灵了!”
“真的?”茂才爷被痛怕了,有些心动。
“真的真的!”章禹利把烟枪塞到丁廷执的手里,笑道:“我爹常拿它来治疗头痛咳嗽!你要不是我姐夫,我还不舍呢!这东西,金贵着呢……”
丁廷执将信将疑,试着吸了几小口,果然肩痛减轻。再吸,只觉身轻体泰,目光隐现迷醉之色。章禹利见惯了那种眼神,怕他吸得多了,伸手抢回烟枪,帮丁廷执拉起了风箱。
深更半夜,顾不得去喊杨家村的接生婆尹婶。丁周氏系好襻膊,让念娣也进来帮忙。她没想到念娣晕血,见血之后面色苍白,身体发软,人差点儿晕了过去。
人仰马翻地忙到天明,章禹莲生下一下女儿。孩子极为孱弱,无声无息地闭着眼。丁周氏抱着孙女,章老先生在屋外指教,二人一里一外地费尽周折,才听到孩子几声微弱哭声。大家终于松了口气,这时却发现招娣不见了。
念娣屋里屋外地寻,还是不见招娣的人影。
“没在我屋!”言学梅被吵醒。她打开门,睡眼惺忪地道:“也许是躲在哪儿睡着呢!”
丁周氏没工夫和她生气,开始担心起来,大声招唤小孙媳妇。
就在这时,招娣满身灰土地从外面回来了。
“奶奶!我这在这儿呢!”招娣跑进院,大声应道。
“这是哪儿去了?”丁周氏埋怨道:“出门也不说一声,害奶奶悬着心!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一路跟着国毓和三爹去了!”小招娣飞快地说道:“看他们被关了起来,我也想进去!就在外面转,想找捆石龙之类的藤须,顺着墙爬进去,但都是光溜溜的石头墙!天亮了,我想国毓肯定饿了,回来取点儿吃的给他送去!”
所有人都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人人都知道招娣胆子大,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半夜趁乱跟着德国兵走了。招娣远远地看着德军押着丁廷武和小国毓,在黑暗中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一直跟在后面。
“爬墙?”丁永一赶紧问:“他们关哪儿了?”
听到二人被关在但泽街华人监狱,丁永一如五雷轰顶一般。德国人占领青岛之后,颁布《青岛地区巡捕章程》,设立青岛巡捕局。巡捕局一直在清军原嵩武前营办公。那里亦称海滩营房,之后不久修建了一处临时性的监狱,专门羁押华籍人犯。
(▲但泽街华人监狱旧址位于今湖北路)
“只是‘夜行不挂灯笼’,怎会将人关到华人监狱?”章老先生也非常震惊,他疑惑地看着丁永一,早忘记了先前的不快。“难道……”
“火烧马房子,这事儿闹得太大了!德军没有找到廷武就是嫌犯的证据,但显然没有排除怀疑!”丁永一猜测道:“把人关到华人监狱,就是要看有没有人去救!这时候如果有人去救,就坐实了罪名!这是要以廷武和国毓为诱饵,将反德义士们一网打尽!”
“你是说……”章老先生恐惧地问:“德军在监狱设下埋伏,希望傅初二等人去劫狱?”
“有这可能!逃走的是傅家埠村的傅初二?”
“是!”章老先生点点头,“听到嘈杂,我便出得门来!小国毓把德军引开,我看着他从柴垛下爬出来。子弹从大腿外侧贯通穿了出去,没伤到骨头。我回家给他取了点儿金创药,让他趁着夜色赶紧走了!”
“既然能自己走,就说明伤得不重!”丁永一更担心了。“傅家埠兴盛之时,一村就有拳房十三处之多。现在,很多反抗德国占领的义士都在那边。傅初二回去,招集人劫狱救人……不但救不了廷武和国毓,反而中了德军的圈套。无论人能不能救出来,只要有人去劫狱,廷武和国毓就完了!这一家子人也必备连累!”
章老先生亦然知晓处于生死攸关之时,马上道:“我去傅家埠!现在就去!”
“好!有劳章老先生!我去浮山校场,安抚住那些军户后生。他们知廷武被抓,倘若闹起来,无异火上烧油。这时去救人,反而坏了事!”
事不宜迟,二人火速动身。离家之前,丁永一将一颗石子放进门口的灯窝子里。
他一再嘱咐家人,“若是有人来问,万万安抚,切不可乱来。只要有人去救,不仅坐实了廷武的罪名,丁家也必大祸临头!”
丁周氏等人知道事态严重,连连点头。
大裳茶丁永一与章老先生分头行动,晓以厉害。二人回来之后,四处奔走救人,却发现此事越来越棘手。
丁廷武在德国总督府组建的华人连当差,暗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中国人绝不当侵略者的走狗,促使许多人当了逃兵,连枪带马地带了出去。逃兵现象,引起了德国军官的注意。丁廷武被抓,几个一起去的军户后生马上撂了挑子,也背枪牵马地逃离了华人连。如此一来,更加深了丁廷武反德的嫌疑。
(▲华人连)
早上,小招娣提着食盒,送到但泽街华人监狱。见是个孩子,守卫也没多问,就提着送了进去。可是,中午就不行了。德国总督府、马房子德军部队、华人连,相互通了气。无论任何人,都不得探视。德国海军科赫少校亲自带队,从德国第三海军陆战营抽调了部分精锐,秘密进驻但泽街华人监狱。一提丁廷武、丁国毓的名字,监狱守卫噤若寒蝉、避之不及,暗中塞上银子都不敢收。
半个月过去,事情比丁永一预想的还要糟糕。丁家想尽一切办法救人,却没有任何进展。丁廷武、丁国毓被关在监狱,音讯全无。不知道有没有受刑,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这半个月来,章老先生、苟文先几乎每天晚上都来丁家,打听当天的进展。小林雅刀听说之后,也从胶州赶了回来。
丁永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夜晚清冷的空气,让昏沉的头脑稍微恢复清醒。
“德国保护区的法律和法律维护机构,以参与程序为准。青岛的胶州帝国法院是第一审,第二审和终审最初是在上海的德国总领事馆。当怀疑发生一个刑事犯罪事件时,法官必须下令调查。通常调查由区长,青岛市区在巡捕局的支持下进行。廷武被抓,德国人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怀疑。”丁永一又是一整天水米未尽,累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他愁眉不展地道:“所以,这根本不属于皇家法院负责审理的案件。德国人不立案,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如果告德军随便抓人,法院根本不会受理。”
“狱长汉斯那里,怎么说?”章老先生焦急地问。
德国人防治疫情的时候,请章老先生去监狱,与狱长汉斯也算一面之交。
“狱长说,一般案件在逮捕或提审中国犯人时,警察局会留存一个登记表。其中记录姓名、逮捕日期、犯罪事实、罪证和惩罚等内容。但廷武和国毓是马房子的德军送去的,什么都没有。这种情况下,可以通过交保释金,先把人放出去。”
章老先生听到救人有希望,大喜地道:“交啊!那赶快交啊!”
丁永一苦着脸,伸出两个手指头。“两千块!两千个墨西哥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