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载,恰逢正月。
积雪未融,宫道湿滑,抬着龙辇的几名力士格外留意着脚下。唯有紧跟在辇座旁的高力士一边小跑,一边观察着龙辇上圣人的神色。
李隆基面色淡淡,与往常无异,但高力士却从那轻叩辇缘的手指读懂了他此刻内心的百无聊赖。高力士垂眸搜刮了一番腹中趣事,又将时兴的玩乐歌舞在脑中盘演比对,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宫苑深处传来一阵女人的嬉闹笑声。
指节叩击木头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李隆基抬头朝后宫方向眺去,层层宫墙与积雪阻绝了他的视线,越发显得清脆的娇笑声悦耳动人。他睨了高力士一眼,却没有开口。
作为李隆基肚子里的蛔虫,高力士自然是心领神会。只见他白胖的脸上挤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凑近辇轿轻声揭秘:
“禀圣人,是贵妃娘娘今个儿在给她的义子洗三呢。”
闻言,李隆基眼里闪过一道感兴趣的光亮。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想起了自家爱妃的义子,安禄山。
不可否认,安禄山一直给他带来了很多快乐。无论是“只知陛下不知太子”的奉承,还是那肥硕身姿跳出的轻快胡旋,都让李隆基感到无比愉快。四年前,安禄山主动提出拜杨贵妃为母,从此往来越发亲昵,帝妃二人常以“禄儿”戏之。
若“禄儿”能为宫中多添些欢声趣事,让他自由行走禁宫也并非不可……李隆基漫不经心地考虑着,神色却在笑声中逐渐舒缓。
高力士自然没有错过李隆基的表情变化。见状,他举起手中的拂尘轻掸前方那埋头看路的力士,大声道:“改道,去后宫。”
力士们毫不犹豫地调转了方向。
李隆基轻飘飘看了高力士一眼,神态不辨喜怒,但眼底却是被猜中心思的欣然笑意。
才进后宫,龙辇前方迎面而来一架彩舆。
舆轿被花花绿绿的丝绸装饰着,行得极慢,好半天才往前动一动。红衣的抬轿力士各个笑容满面,脚下积雪未化,他们却格外大胆,还时不时主动摇晃舆轿。轿子被欢声笑语的宫女们簇拥着,她们朝着轿中指指点点,不时捂嘴娇笑,看上去兴高采烈。
“圣人驾到”
高力士的声音惊醒了众人,宫女和力士们立刻跪了一地。尽管如此,所有人脸上依旧残留着刚才的笑意。
李隆基挥挥手让他们起身。事实上,他也被那彩舆和笑声勾起了兴致。龙辇才停稳,他顾不得去搭高力士伸来搀扶的手,匆匆地自行下了轿子,随即就想去那彩舆边一探究竟。
但有人动作比他还快。
“三郎——”
娇滴滴的女声从花丛后传来,随后就是一阵衣衫拂过草木的窸窣声。
听到这声呼唤,李隆基面上不由地露出了宠溺的笑容。他张开手臂,一个馥郁芬芳的柔软身躯随即偎入他的怀中。
倚在李隆基怀里的女人簪着一朵芍药,媚眼如丝,风华无双。这正是李隆基最宠爱的女人,唐朝最出名的贵妃,杨玉环。
“在玩什么,怎么这么吵?”李隆基拥着杨玉环轻轻问道。
这话听来像句责备,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早把他心底的无奈和纵容出卖得一干二净。
杨玉环自是不惧,她不仅没有回答,反而娇笑不停,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李隆基等了片刻,见怀里的贵妃仍捂嘴独乐,他只好轻轻捏了一把她的娇躯,这才引来贵妃嗔怪的媚眼。
“三郎,来。”
杨玉环拉着李隆基走到彩舆旁,她的面上一直带着奇异的微笑。
识相的宫女上前把轿辇的彩色丝绸解开。随着那些绸布锦缎逐一掉落,丝绸下的东西终于得见真容。
那是一个巨型襁褓。
那襁褓约莫有两人宽,被数不尽的丝绸棉布紧紧裹着,还缠着几根小儿惯用的如意带。
襁褓中央露着一张四十余岁的男人脸。因过度肥胖而下垂的脸颊松垮地垂在锦缎上,等男人一咧嘴,那肥肉便向两边挤去,叠出层层波浪,看上去有种令人发笑的憨傻味。
除了一张脸,男人其余的身体皆被包裹在襁褓里,从那一截儿光溜溜的粗脖子看,男人怕不是全身赤裸,也幸好那襁褓裹得极紧才未走光。只是如此,那男人便只能团在彩舆上动弹不得了。
“干娘,圣人。”安禄山笑嘻嘻地喊人。
“哎,乖禄儿。”
杨贵妃应了一声,颇为喜爱地捏了捏安禄山脸上的肥肉,又给他把领口处的襁褓掖得更紧了些。若不是她嘴角的笑意有些不正经,看上去倒真有些慈母风范。
“禄儿。”
李隆基也随杨贵妃唤了安禄山一声儿。李隆基紧紧抿着嘴,却怎么也压不下嘴角的弧度。直到安禄山开始瞪着眼睛模仿婴儿啼哭,李隆基那闷在喉咙里的笑声终于冲破了嘴唇的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