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惜分飞
旧邑半隳颜色沮,平潮一隔孤女。
再见谁能许,绵绵葛藟生河浒。
白马雕鞍随郎去,联辔并肩私语。
矢楛经戎旅,风鹏万里何时举
第二十六章千山万水,空城一座
容邑是个小城,小到微不可察,小到微不足道,很久很久前,那里还是片湖泊。时光流转,岁月衍迁,慢慢淤积为陆。圣帝时封偃氏于州陵,国名为州。容邑是它的边壤。
没有城邑,没有集镇,只有几个荒凉村落,偌大疆贡图容不得它的名字,历代野心家没人会正视他一眼。就连萧王灭州也未派一兵宣示,普通渺小到淹没在尘埃。
直至渚泽盗蜂起,萧王为防其坐大,遂派人筑城,名之曰容。可依旧城池小小,民寡兵疲。
低矮的黄土垣,窄小的城门道,房屋破落,木石成堆,很难想象这就是对抗渚泽一百多年的边邑。城门四开,街道冷清,似乎有点不对劲儿。
季萧的心蓦然揪紧,提着美酒烧鹅的手,不由微微轻颤。
她一把扯住秦五羊:“秦五羊,我们走吧。”
“走?去哪?”秦五羊着实莫名其妙。
“随便去哪!”
“喂,我说你不是吧?溜我玩呢。好不容易到这儿,你告诉我要走?”秦五羊开口抱怨道,可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马山改口道:“我们走。”
季萧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方待出城,忽有一名军士打扮的男子找上他们,试探着问道:二位可是自墟都而来?
秦五羊越前一步:“非也,我们路过而已”
男子哦了一声:“原来如此。苏司寇二十日前遣退戍卒,投奔群舒,临行寄语,若有女子来此,便转告她四字。”
“在我何如?”秦五羊问。
“好自为之。”
秦五羊还想说什么,身旁忽然传来酒坛摔碎的声音,慌忙望去,只见季萧单手支撑,半蹲在地。
她仰起了头,凄恻一笑道:他还说什么了?”
男子摇头:“苏司寇去的匆忙,未多说什么。”
季萧站起身来,轻抿朱唇:“他一人去的?”
“止带了十余亲信。”
“可有一女子?”
男子一愣:“自然。”
二十日前,算算时间,恰是从危城回来的日子。
季萧回复风雅,敛衽致谢,冲秦五羊道:“走,我请你喝酒。”
她拉拉扯扯的把秦五羊推进酒肆,排开座位,提前提醒:“记住,食不言,饮不语。”
她第一次展现自己的好酒量,风卷残云,杯至酒干,一杯复一杯烈酒入腹,脸色开始胀红,神态慢慢迷蒙。
直至一坛烈酒喝干,她方才溘然醉倒,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
扶头酒醒后,草际新蛩啼,宿醉方醒时分,最难将息。她怅怅伫立,看着眼前迷蒙的雾气弥漫,开口想笑,却发现笑不出了。
星月隐于云中,再也寻不见。
苏黎,苏黎……
这个满是亲切的名字在她心头回绕,如鲠在喉,吐不出来。
季萧步履蹒跚,默默出城,直至走到薮边,直到眼前成了一片无际的水天。扶石坐下,眉头拧成深深川字。
水遥而天远,一路行来,所为者何?
容邑,空城一座。
她千里而来,却失了期待。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里做什么?”一个声音忽从身后传来。
季萧没有回头:“出来随便走走。”
那人前行与她并膝而坐,望着雾后云天轻轻问道:“你见过海吗?
季萧摇了摇头。
那人微微而笑。
“我也没见过,却听说,海比这无穷的漭薮还要大,可谓碧波无穷,了无边际。”
“这与我何干?”
那人也不以为忤,微微笑道:“用你的话说,偌大萧国都护你不得,何况一座小小边城?”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认真道:“秦五羊,你不知道,苏黎和别人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
季萧苦笑一声:“他怎样都不该投奔群舒。”
秦五羊不以为意道:“世事无常,人心隔肚皮。”
季萧耸了耸肩,语气却更加低沉:“我曾以为,先考纵使失去一切也不会失去他。我曾以为,便是庙堂隳圮,他也会依然矗立。我曾以为,与人约,人不死,约终不会废。狐叔要我去戎庭借兵,我以先王遗命为由,强自来至容邑,枉害了三百名军士性命。连他都会相负,天下又有谁可依靠?萧国怕是真的亡了。身为人子,辜负遗命,真的不堪为人。”
秦五羊道:“我觉得还有机会的啊,你不是还有传国么?”
“你个农夫,就不要乱出主意了。”
秦五羊不忿道:“怎么是乱出主意,乱臣贼子,早晚覆灭。天理循环,从来不爽。”
季萧哈哈大笑,整个人摊开躺在草地上,望着烟雾迷蒙的星空,轻轻说道:“知道么秦五羊,从小我便对他言听计从,他说无论何时都要淡然,我便努力让自己优雅。他说无论何时都要从容,我便学他,一直保持微笑。现在想来,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学他,俨然就是另一个他。我把他当做心中的一座山,却没想到这山是如此脆弱。彷徨,逃避,我怕这一切是真的,希望这是场可以醒来的恶梦。可我终要面对,也终究无法释怀。”
秦五羊向她看去,只见她的笑容是那样苦涩。
他沉默半晌,忽道:“说起你老师,我还是很好奇他怎么在吃人山活下来的。”
季萧嗤笑一声:“你问我,我问谁去。他骚气的很,荒郊野岭不说,还手植桃树。真真可笑,难道想把吃人山栽成桃花岭?”
“有志者,事竟成,也说不定。”
“我却是不信。”
“萧姑娘,敢否打个赌?若吃人山桃花遍开,你便如何?”
“如果没呢?”
“随你怎样!如果有呢?”
“我便啊……”季萧闭目沉思,忽然莞尔。
“我便去看……”
“喂,你太赖了吧?”
“乐意……”
“亏你还是个贵族。”
“你见过叫萧小的贵族吗?”
“宵小?”
“然也,伯仲叔季,季者,小也。季萧便是萧小。”
“萧小太难听了,我可以叫你萧萧吗”
“不可以!”
清风忽来轻拂衣衫,也吹得雾气一散,月色下二人相视无言,对影纤纤。
“农夫。”
“嗯?”
“谢谢你。”
“嗨,说这些虚的什么,给钱就行!”秦五羊不以为意的笑着,却不知这是最后的说笑。
一夕之间,追兵如蝗而至,蒲骚偃家,州陵州家,巴州祁家,还有濮岐、偃析等人,旌旗如盖,擂鼓震天,全都奔了容邑而来。
逃匿,还是逃匿。面对几百人的追兵,即使天纵绝武,也不过被砍为肉泥。
一向冷静的季萧方寸大乱,她慌不择路的逃进漭薮腹地,最后发现自己无路可逃。
犀兕善泅,可游得过沧海?鸿雁羿风,可飞的过高天?一月来的疲惫痛苦,彻底压垮了她,就像一只失群的麋鹿,彷徨无措,无力再奔。
再怎样的诙谐调笑,也掩不去心中失落。
悲从中来,如何断绝?
希望破灭的感觉是怎样的。
痛到可以听见心碎的声音。
她坐在水边,细细濯洗长发,素面花钿,将自己扮成最漂亮温雅时候。轻挽罗衣,将贴身素罗荷囊与危匕放在熟睡的秦五羊面前,轻轻摸摸他脸上的面黥,眼中柔意,似能滴出水来。
“可惜你不是他,好好保重,安心做个富家翁。”
她站起身来,掸掸衣上褶皱,一步步向外走去,在迷蒙烟水中微笑而语:“楚奚呢?”
她走的坚决果断,只在水边暄软地,留下一行文书。
“廿日照看,铭感于心。荷囊金玉,聊以为谢。季萧去也,善自珍重。”
荷囊之中,金玉珠玳充盈,交映生辉,价值不菲。
二十日辛苦换一囊金玉,无论怎样算,都是极划算的买卖。
第二十七章国之重器,维以是名
骖车粼粼,服马萧萧,一支服色各异的队伍缓缓行于贡水之滨,中间车上,一名女子正皱着眉头抱怨不休。
“楚奚,你弄的什么破车!让你找肩舆也不找,你是要颠死我啊!”
楚奚侧侧头,不冷不热道:“忍会儿吧,就快到了!”
季萧不管不顾道:“那我不管,我屁股咯的疼,想要传国就别把我颠死了。”
楚奚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吧,你想怎样?”
“背我……”
“男女有别,这大庭广众的……”
季萧一扬眉道:“怎样?”
楚奚摆摆手:“好,好,怕了你了,上来吧。”
季萧抿抿嘴角,噌的跳到了他的背上。
楚奚一咧嘴道:“殿下,你重了”
“上次我才十一岁,当然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