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
东区,诊断中心,四楼。
不知为什么,凳子上拄着膝盖的小南总觉得,李医生旁边那个敲键盘的年轻医生,似乎在偷偷的看自己?带着一种不太好形容的眼神?
小南有点不喜欢这个医生了,这种眼神他见过,在确诊时候就见过,在首都协和也见过。这两天,来了一附院,见得就更tm多了。
小南不喜欢这种藏着同情和怜悯的眼神,“太过了啊,没那么可怜吧,真是的。我这不还没死,怎么就跟判了一样呢?再说了,说不定还有希望呢,没必要用这种眼神吧”。
十几项几十页的各类检测报告,老教授看了很久。来的一附院这两天,小南基本上算是把能做的都过了一遍。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很抱歉,年轻人。我们对它的了解,太少了,我们现在没有完善的治疗方案。按理来说,现在,我应该劝你加入我们组,进行实验性疗法。
但是,以个人的角度来说,我还是建议你去首都协和的风湿免疫科,他们那里或许会有更好的办法。”
“世界范围内呢?李医生?麻烦您费心查一查,您是这方面的大拿。我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李医生,我不想…就这样啊。”年轻人眼神发散。
“我昨天查了,到现在为止,最有参考价值的文章,还是去年约翰霍普金斯发的一篇。但是那篇文章里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只能说是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
年轻人,不如我跟协和那边打个电话,或许我可以帮你介…”
“谢谢啦,李医生。如果协和的话,还是不用了,李医生,我刚从哪里回来没两天。
我就是听说你们这里接诊过的疑难患者数量很多,而且李医生你是免疫这方面的大牛,才想来试试看。
对于现在这个结果,我能接受的。毕竟药医不死病嘛,我能接受的。
谢谢了,李医生,不打扰您了,再见”
看着年轻人离开,李医生取下眼镜擦了擦,叹了口气“小刘啊,等下帮我给麻省总院那个搞免疫的老Terrys发个邮件,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建议。”
“好的,教授,我整理一下病历就发过去。应该能在terrys教授上班后第一时间看到。”
“用我个人邮箱发,整理好就直接发。这位朱同学的时间不多,就别浪费了。Terrys那边,提醒他别忘了还欠我两瓶好酒,请他多用点心。
克尔瓦氏症合并不明原因免疫病,确诊难,治疗更难,这位朱同学的运气真是……唉。
研究自体免疫病这么多年,越研究,越无从下手,这些年发现的新病症,一个比一个难搞啊。”
“确实倒霉啊,全球报告数也就一年几十个,他这还不在易发年龄,真是亿里挑一的倒霉啊。”
“很少治愈,常常安慰啊”
玉省京城,小南两地辗转,不同的医生,结论倒是极为相似。要么保守治疗,拖着等奇迹发生。但是通过药物控制,剩下来的小半年,应该还能勉强维持一个相对过得去的生活质量,直到进入极速恶化期。
另一个选择就是手术,但是要快,越早做手术,切除所有的病灶,避免继续刺激免疫系统。而且,要去请尽可能好的外科医生,请到玉省一附院来飞刀,在手术中,切除尽可能多的染病组织,还要控制对健康组织的伤害并考虑小南的身体承受能力。
克尔瓦氏症让身体里的某些组织异化,导致功能异常。又因为另一种不明原因的自体免疫病,免疫系统会攻击异化组织附近的健康组织。
全身性的组织功能退化,合并免疫紊乱引发的全身无菌性炎症。一旦恶化,就是死亡螺旋,最终结局都是多器官衰竭。
即使多次手术切除,也无法根除,痛苦的疗程与巨额的费用后,面临的依然是必定的异位复发。
克尔瓦氏症1年生存率17%,合并不明原因免疫紊乱症后,一年预计生存率来到了可怜的1%上下。
贴吧里老哥们对这生存率的评价是:被确诊等于活不过一年,报告单就是死亡宣告书。治疗还倒不如吃点喝点,至少能少受点罪。
人生曲折,如此这般,难以言说。
小南一向觉得自己是很独立的,一个人在县城住校,一个人来到省会求学,一个人备考研究生,一个人去面试。直到前些天一个人去一附院做复检。
但是,在首都协和确诊那天,二十年来第一次,小南只感觉一股冷气自脚底升起,大脑一片空白。
从来都没体验到真正的孤独,高中有朋友一起,大学有舍友,就连考研都有几个研友一起备考。
现在不是了,没人一起了。检查出同样疾病的上一位病友,已经下去和其他的倒霉蛋搓麻将了。
极低的发病率,极高的致死率,漫长但是结果注定的拉锯战。
“你害怕死亡么?”
拿这问题问高中大学的小南,他会回答不怕。毫不犹豫.
以前的他,发自内心的觉得,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作为一个辩证唯物主义者,小南明白,死亡是人类注定的归宿,自出生那一天开始,人生唯一被确定的只有结束。
人类能做的些微事情,不过是拨动两下琴弦罢了,命运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固定死的。
年轻的小南,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了死亡,但是看着报告单上黑色的小字,小南现在才发觉自己以前是多么的自大。所谓的看淡死亡,只不过是无知少年缺乏对死亡的认知罢了。当与死亡近距离接触,对于失去了信念的现代人,这就是最大的恐怖。
现在,小南不得不承认,自己害怕极了,想回家,回到父母身边,然后躲进被窝里,一边痛哭一边把事情告诉父母。把抵抗病魔的重担,分担一些给别人来抗,这样的话自己或许会轻松一些吧?
可,还是不回去了吧。
要在父母眼里慢慢消瘦,折磨自己和家人一年半载,到最后离开时,除了痛苦和一大堆病债,什么也不给剩下。
他知道父母有多爱自己,如果自己被他们看着一步步走向死亡,他真的担心爸妈扛不住,毕竟悲极伤身呐,就算爸妈身体硬朗,可毕竟年轻不在了。
剩下这段时间,与其把存款、房车和希望都带走,倒不如留下一笔保险金。毕竟,自己很快就要不在了,如果可以留下一笔钱,那么,至少以后还有姐姐照顾,也不用担心到那般地步。
而且,安排一场意外,虽然依旧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但是毕竟只是短痛。注定会输的拉锯战,倒不如直接投降,还算是留下一丝体面。
确诊后的一周里,小南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觉。进入节电模式的小南,似乎要把这些年没睡够的睡回来。
以前小南常说:生前何必久睡,死后必定长眠。小南喜欢熬夜,夜深人静时候,无论做什么都很自在,就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小南一个人,就像整个世界都属于小南一个人。
现在,小南喜欢睡觉了。睡着了,现实就不在存在。迫在眉睫的死亡和现实一起被抛在脑后,只剩下安宁的睡眠。
不知要感谢谁,小南总是很轻易就能进入睡眠,就连梦境里都是安宁的。
躲在睡眠里,小南终于能静下心来。团在被窝,就像是回到了出生之前,无知无觉,没有思绪也就不在有烦恼。
可不知为何,睡了两天后,小南越是睡觉,就感觉大脑越是清醒。然后,过去的记忆逐渐浮现上来,愈发清晰,就像是回到了过去一般。
小南回到了那个最无忧无虑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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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中
上午第二节课到第三节课,9.45~10.10,大课间,35分钟。对于包括小南在内的高中生来说,这是每天最期待的时间。
除去跑操,还能剩下十几分钟的自由支配时间,可以跑去超市买两包零食,也可以去去书店带回一本这周新出的ZY漫客或是小说会,甚至可以在班级里打闹。更重要的是,这段时间足够一个便秘选手解决问题,特别是对于人口密集度严重超标的玉省高中来说,上厕所那是要排队的。(大学也是如此,要学会错峰出行哦,少年)
这段时间,班主任不会进教室。
老头子刚跟着学生跑完两圈,这会儿,一般会在办公室歇着,跟其他老师聊聊天,喝上两杯茶。
而同学们,那可就自由了,趁这会老班不在,就算是在教室里打闹,也不用担心被抓到。所以,教室里的气氛,自由了,就像是开闸,积攒的情绪也自由了。
“不是,我还没看,别抢啊。看龙族!龙族!先看龙族!”
胖哥站起来,李企山刚抢走了他手里的ZY漫客。嗯,他俩正在抢的漫画书,是小南跑完操刚买回来的。对,小南买的,还没捂热的。没办法,这时节
“先看斗破!”
“不行,先看龙族!”
作为真正所有者,小南坐在他俩前排,无奈的回头看着他俩打闹。
“我想去北极!小南”
“啊?”
“去斯瓦尔巴岛的那个朗伊尔城,去看看那个建在北极群山中间的城市。”
少年想了想,“我听你说过很多次了,但是哪里差不多北纬80度,应该会非常冷吧”
“不会的,不怎么冷的。那里三面环山,另一面压根没寒流过来,其实不怎么冷的。”
“可,去北极看看的话,有很多选择啊,为什么一定要去朗伊尔城呢?”
少女站起来换了个方向坐下,看着小南,皱了皱眉“你吃汉堡会加几片肉?”
“两片”
“朗伊尔城就是那个两片,纬度高,风景好,基础设施也基本完备”
“我好像明白了。对了,你中午要吃汉堡么?我有老板的微信号。”
小楠趴下来,一只手垫着脸,另一只手拨弄着小南的笔筒,歪了歪头“双片肉、菠萝片,双份芝士”
“嗯~~我发给老板。
搞定了”
“中午咱们一起去拿吧,你选的什么堡?”
“和你一样”
“ok”
“哈哈,你又搞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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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叮当当”班主任敲了敲桌子,“上课了,同学们。我宣布个消息,林小楠同学跟随家人转校到了别的学校。
接下来这段时间,纪律委员由副班长兼任。”
“怎么转校了?这么突然?”
“不知道啊,没听她提过要转校啊。”
“去问问一号南,他肯定知道什么,他俩玩那么好。”
胖哥从后面拍了拍小南的肩膀,压低声音:“嘿,啥情况啊?二号怎么突然转校了?”
“不知道啊,她也没跟我说过。就突然走了,也没留消息。前段时间,她没来学校,我就q她过了,电话信息也不回,到现在也没回我。”小南用胳膊挡着嘴,把头往后偏。
“可能是家里人的原因?”
“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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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从梦里惊醒过来,“不,不能就这样睡下去。
我还有六个月,还有六个月,六个月。我还要准备很多事,准备很多事。我要去看看这个巨大的世界,我要去看北极的日出。”
小南从梦里惊醒了过来,带着一身的冷汗,喃喃自语“我要去斯瓦尔巴!”
--宁化律师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