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冬日里天亮的总要迟些，风雪迷蒙中数个营帐间稀疏灯火如冥火般缓慢走过黑幕，地上旗杆模糊暗影斜长。
整个营地最南侧营帐里的人儿，唐梨早已醒来。
至她体内顽疾的毒，乃世间极其稀有毒物夹竹颠茄提炼而成。
不谈提炼过程困难，仅论其生长环境亦颇为苛刻。
有人说曾在南广人迹罕至深山密林所见，亦有人传需得脚踩白云翻峻岭，手磨暮霭才能至种毒之地。
消息繁杂，总而言之，便是一句，
难寻。
当年祖父广撒暗网，唯一可探得毒物线索的老神医言明她时日无多。
有载毒物并不似鹤顶红信石般霸道，然它令人久觉气虚无力，常伴有热症体痛，视力模糊，亦会神志不清，慢慢中毒者忘却往事红尘，目不能识，只记全身巨痛，最终仿若重疾病故。
她所学功法乃元祁山尊于严寒嶙峋高峰险地顿悟所创，配上元祁山独有弥阳花及数样解毒草药，可克她体内热毒体痛之症。
功创于寒，内源于寒，力始于寒。
冬日寒温练功反而更可事半功倍，她早已习惯每载冬日里少睡些时辰如此。是以才可吊着半条命活着。
虽头清目明，但这两日周身难以聚暖之状频发，时有呼吸带痛，没有针灸温浴便罢了，左右近几载她分身乏术难以远赴元祁，是她不顾外伤没有秘药强行修习内里功法所致。
她平缓抬眸吐纳归息，结束今晨早修。
即便身子如此，她内心依然坚定。
自她出生，这多来的十几载已是祖父替她求得的上天恩赐。
她只愿保住这条命踽踽前行，披荆斩棘，可待拨云见日之时以慰故人。
“主子，已卯时了。”
棕竹掐着时辰轻唤，他已候在帐外一刻。
“进来吧。”唐梨声音清冷，丝毫都无起床惺忪之感。
棕竹趁着雪色，掀帘入帐，见唐梨已穿戴完毕，心中感慨，果真如此。
他想，主子应是整个军营日日晨醒最早之人。
他知唐梨冬日素来睡少些，虽是前几日重伤才过，但见她外伤恢复之快，知她定是毫无松懈有过之而不及。
是以昨夜亥时过了，即便他有再多劝阻之言，亦只随先生离开，拉着先生与之唠叨一二，她可休息多些时辰。
再思及昨夜之事，
“主子......”
唐梨见他吞吐难言模样就猜到他心中所想，她起身穿靴，拾起案边袖套轻敲其肩，边扎袖边开口言道：
“棕竹，自你跟我以来，于军中我做下决定可有错过？”
棕竹瞪大双眼，望着对面那人直视而来的清亮眸光，半天哑然。
他脑海里走马观花般行了一遭他于她身边整个亲兵生涯至今。
于西北时，有鞑靼贼寇侵犯，她跟着军中小队相机剿捕。
平日亦帮着守备操练军马，安抚军民。
甚至城墙修补都曾帮人搭把手递过砖。
军中众人皆知她乃老将军亲孙，都觉得她虽年幼话不多，却不令人难以亲近，勤勉好学，为人毫无勋爵权贵后人骄纵桀骜之样。
亦从未嫌过军中清苦，一度风评甚佳。
那时，他常想为何这仅虚长他两岁的小小人儿有如斯耐心力量。哪怕要他只做她身边一个小小书童他都心甘情愿。
入谷东后，起初他几乎夜夜难眠，身份转变带来巨大生活差距直面而来，低等兵二十人睡一帐。
她身份特殊，入营前，先生耳提面命与他说了众多注意之事，他日日提防哪里出了纰漏，惹出祸端。
直到她数次立功后，官职晋升，可有自己亲兵，才接了先生与棕叶七正式入营。
至此有先生可商军情，她便开始自己带队领着棕叶七数次搅乱索伦数个城池内防，每次都有大小不一成效。
如今的唐梨，确是他见过最有军事能力的年轻小将。
他真的不知应如何反驳她！
他很气馁。
唐梨见棕竹垂头丧气言尽之样，却转了话头：
“棕叶七应快归营了吧。”
棕竹心中即刻振奋起来，
“确是如此！药快回来了！想来就应是这一两日。”
“如此，可安心了？”
唐梨见棕竹毛毛躁躁如孩童一般，嘴角弯起浅浅弧度。
棕竹仍是不甘心嘟嘟囔囔回道：
“先生还未同意呢。”
他确是认为唐梨所言皆对，自己武艺只堪尚可，平日里亦不常跟唐梨出境往索伦去过，都是棕叶七作为她护卫跟她队中同行居多。
他只能见她种种军绩亦伴着她数年周身伤口，好了又伤，伤了又治如此反复。
他虽知她厉害，但他都能瞧出朝廷于当下临建恩军，绝非善意，他真的忧虑主子安危。
“先生会同意的。”唐梨言之凿凿，跟着望向入帐方向再次开口，
“先生来了何不快快进来。”
她先前就是因听孟启脚步近了，才特在此时提了棕叶七，乃为绝了先生能拒绝她所有理由。
棕竹回头，迎着唐梨视线，果然见得孟启掀帘而入。
天色微亮，帐外窸窸窣窣飘着莹白雪花，中年男子发上有冰亮浅光，他抬手施礼，
“小将军。”唐梨见此微叹。
“先生。”她起身回礼，她并不着急再次开口。坦然与孟启对视。
孟启望着眼前少年模样的少女与他几近同高，她已从当初为人庇护小小孩童成长至可带领游击军数次剿捣敌方阵营的小将，此乃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
他张了张嘴，最终败下阵来，深吸一口气道：
“只要棕叶七带药回来，孟启便不再阻拦。”
唐梨身体特殊，眼下才耗了内力恢复外伤，若再无秘药他决不能同意唐梨不顾性命之险。
此次出军前景堪忧不明，她至少保证自己不会发病，才可随时应对战场上瞬息万变。
唐梨莞尔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