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怎可直呼人名?”
“诶,老爷,非是老仆我不识礼数,而是那陆斌,实乃一小儿,乃未加冠取字一少年耳。”
“那便更是胡闹,如此小儿,也来通报?驱走即可,本老爷事务繁杂,岂有许多时间,搭理稚童?”
“可人家是...是...新任锦衣卫千户陆松之子。”
严嵩目光一凝,片刻之后,问道“让他从侧门进来吧。”
陆松......乃是那陆墀的儿子。
这个人能力如何尚不能知,只是与今上关系绝对不菲,听闻其妻子乃是今上乳母,那么这般说来,过来的这个小子,便是今上从小一起长大的人。
他代表着当今天子而来。
当今天子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少年,他能够做到不被首辅杨廷和的气场以及势力所压倒,且曾吓唬过毛澄。
而更加关键的地方在于,他让首辅杨大人改变了自己计划,整整提前了两日,便开始权争。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当今天子,虽然还没有天子的威仪,但凭借智慧,他仍是不可以被小看的人物,甚至于他严惟中认为,如果首辅大人再不去争权,那么皇权,就必然会在天子手中压倒臣权。
如此天子,派出来的人,来找见自己,又有何目的呢?
“小子陆斌,拜见严老大人。”
严嵩的目光重新凝聚过来,古井无波的将眼珠子挪向了发声的那道稚嫩身姿。
“小小稚子,若不是你家大人,曾与我有一面之缘,本官绝不会接见于你,既然是故人家幼孙,我却只好教训你一二事理,留你吃一顿晚饭,少顷教你归家而去。”
“嘿嘿,严老大人家厨艺,我定是要尝尝,也求之不得老大人之教诲,若不是知晓我爷爷与您有几面的缘分,小子还不敢上门造访呢!”
严嵩皱了皱眉头,果断拿出教训的口吻“吾当然不会叫你空着肚皮回家,但你这晚辈,也忒无礼数,岂不知递拜帖的道理?朝中官员,大多身有职务,大小事宜与朝堂有关着便不可怠慢,若吾今日有要事,不在府中,你岂不是要在我府外寒夜硬待上一夜?不惧尔家长者担心否?”
“不打紧的,不打紧,小子最是有诚心,早便打算好了,一日不成便多来几日,总有成的时候,老大人总不至于一直不待见我。”
严嵩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倒是一个既坚韧又无耻的小子“你既然来,便是有事要找我,不知所为何来啊?”
“自然是学业上有疑,访师问友而不得,偶听爷爷提及过,学问之深,莫过分宜的说法,多方打听之下,这才来到您府上讨教。”
严嵩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老夫中进士时,治本经为诗经,诗句之外,再无片字可解,若是与诗文无关,就莫要张口了,权且去问一问旁人的为好。”
谁料陆斌点了点头,竟然回道“老大人,还正是诗文上的事,我诗文上有许多不求甚解的地方,正巧也需要老大人 多多提点。”
严嵩目光沉了沉“那是有何诗句不解,权且说来吧,老夫或可一解,却不能保证。”
“那晚辈便失礼了。”陆斌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但身上却还做足恭敬姿势,施一学生礼“说来也巧,这是太祖年前,文宪公宋濂一篇文章,名曰《送东阳马生序》其中有一段,晚辈实在不能体悟其中心绪,道理,老大人可否容我试诵一番。”
“诵来吧。”
“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
其实后面还有半句,但那半句,陆斌不需要他,故意没有提及。
严嵩眼中神色剧烈波动起来,他当然明白陆斌的意思,也明白那最粗浅的不怀好意。
可......他还是心弦发颤。
“这一篇,心绪难解,老夫或可理解一二,可道理上又有何说不通透之处?”
“我在想,既然宋先生求学辛苦如斯,他的先生不应当看不出来才对,前文中所述,冒雪求学,手足生冻疮,但他对待老师的态度是,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而文宪公周身之人,却又是富贵堂皇之人,玉佩,宝刀,锦绣,香囊,富贵家之子,官宦人之后,何独文宪公如此求学上进,品德高洁的人......”
“够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陆斌眼神终于冰冷下来,脸上却还挂着一副微笑的模样。
“晚辈,当然只是来求教啊。”
“我......教不了。”
严嵩双手打着颤,似乎心绪不宁,又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好似一股凛然正气从他身上缓缓升起一样。
“原来如此,既然如此,晚辈便不叨扰了,向学好学之心,小子还是有的,需得赶紧得出一个答案才行,不能纠结于此。”
在严嵩略显一丝愕然的神情中,陆斌竟真的转过背部。
陆斌脚步不放缓,步伐更是坚定无比,好似说要走便要走一般。
可他心中却纠着,默默数着:一,二,三......
“慢着,你这后生,当真是毫无礼数,老夫不是说过,要留你一顿夜宴吗?怎可失信离去呢?”
这句话让陆斌心中当即一松,可随即涌上来的是一股子浓郁到无法化解的厌恶,憎恨,恶心之感。
他此时此刻需要的是权欲熏心的严嵩,因为只有这样的严嵩,才拥有与杨廷和作斗争的欲望。
可如果严嵩,那颗十年不仕的良心还在,那么陆斌就会喜欢他。
这是非常矛盾的一件事情,陆斌自己也没想到,需要和喜欢居然是不能兼容的两件事情。
可能与自己这个时代的老师,周清那死去的老头儿有关。
哪怕,这个时代已经足够黑深残了,可就是让人经不住指望着,那种看上去迂腐又顽固的人能多出现一些,哪怕没什么本事,只能发出些许声音,哪怕没什么力量,只有死的勇气。
严嵩或许曾经是这样的人,但,他不会是了,以后再也不会是了。
他回首望去,不出预料,陆松见到的是一副复归于古井无波面孔,以及一双深邃的老眼,叫人不知道能看见什么,叫人琢磨不透想些什么。
这与他之前情绪波动明显,神色一点儿也收敛不住的状态截然相反。
然而陆斌知道,这才是严嵩,真正的严嵩。
严嵩,七十岁之后靠儿子,七十岁之前,可都是靠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