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鸰本想出去迎接,奈何蓝夫人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焦急竟直接一个人提着裙子冲了进来“辄儿,我的辄儿呢?”
蓝源紧随其后一同来的还有诸锦。
此刻她的心情复杂极了,既为义父义母一家团圆共享天伦感到高兴可想到展鹤要被从展鸰身边生生带走又隐约觉得对不起展鸰,有些羞于见她如今头都抬不起来了。
蓝夫人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双眼睛飞快的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钉在展鹤身上。
焦虑,迟疑惊喜,诸多情绪在她脸上疯狂交织迅速掠过然后随着她的一声啜泣集体迸发。
高了,胖了眉宇间稍微有些变化,但着实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
“辄儿想死为娘了,辄儿啊!”
素来身娇体弱的蓝夫人一把挣开追过来扶着自己的两个丫头跌跌撞撞的朝前扑去桃花等人都吓得低呼出声四处躲避。
展鹤正好奇的打量来的几个人,谁知就见其中一个状若癫狂,笔直的朝自己扑来,登时就吓坏了,死死抱住展鸰的大腿躲到她身后。
“夫人,”席桐一个闪身挡在他和展鸰前面,面沉如水,“您吓到他,也惊到旁人了。”
这些人衣衫华丽、气质不俗,早在他们刚进门时铁柱和二狗子便知非富即贵,此刻又被迫看了这一幕,也明白接下来估计不是他们能听的,便拉着孙木匠和桃花出去。
展鸰早就料到这种情况,提前将饭菜分了两份,如今正好各自用饭。
她此刻心里烦得很,店里人手也不够,只管自己人和蓝氏夫妇并诸锦也就罢了,至于他们带来的一众丫头婆子马夫的,谁爱管谁管!
蓝源从后头上来,一把拉住自家夫人,又见儿子躲闪不及的模样,心下大痛,不过还是强忍着安慰夫人,“孩子还小,数月未见难免生疏,须得徐徐图之,你这般急躁,如何使得?”
他是一家之主,若他也乱了阵脚可如何是好!
蓝夫人有些脱力的靠在他身上,掩面哭泣,“我想他想的心都要碎了,如今好容易见了面,竟这般躲闪,必然是怪我没护住他。”
展鸰不觉皱眉,“夫人此言差矣,他才几岁?能记得多久的事儿?如今又是长久未见,您这般急急躁躁的扑过来,他何曾有分辨的机会?”
这是什么话!且不说孩子当初命悬一线,你们这当爹妈的确实逃脱不了干系,便是没事儿,也不能上来就说这个啊,这不是把责任往孩子身上推吗?若叫外人听了,传出去指不定成什么样儿呢。
蓝源也觉得有理,又开解了几句,蓝夫人好歹平静了些,只是依旧伤心。
一群人在桌边坐下,惊魂甫定的展鹤对蓝夫人避之不及,窝在展鸰怀里不敢看她。可是当他无意中扫到同行的乳母时,表情有些许迟疑,似乎是想起来什么。
打从进门起就红了眼眶的乳母一下子掉下泪来,少爷记得她!
少爷还未出生时她就被选进府中,出生后更是日夜照顾,陪伴蓝辄的时间比照看自己亲生骨肉的时间都长,哪里能不疼呢?
当初得知少爷被掳走,她心疼的恨不得死了,如今竟意外重逢,只想好好疼爱呵护。
只是主仆有别,方才少爷连老爷夫人都没认出来,若此刻认出自己,恐怕未必会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等蓝夫人终于不哭了,展鸰这才一下下轻拍着小家伙的脊背,一边安抚一边说道:“按理说,即便孩子小些,又分开了几个月,记忆肯定模糊,但血缘关系是世上最神奇最无法破除的,只要之前日夜亲近,想要重新找回感情也是很容易的事。”
她这么一说,蓝源的面色就有些尴尬。
蓝辄虽然是他的嫡长子,但他平日里公务繁忙,又疲于应对官场诸多明枪暗箭,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连续十多二十天宿在衙门里也是常有的事儿。莫说这个孩子,时候久了,府中门房冷不丁见了他也未必能立即认出呢。
后来孩子启蒙,他确实是关心的,也曾想亲自下场,奈何实在是忙的厉害,只能为他精心挑选良师……
现在回想起来,他也不过是白担着个父亲的名儿罢了,若说熟悉,对辄儿而言,只怕家中随便一个园丁、丫头也比自己更加熟悉吧。
想到这里,蓝源难免自责,而自责之余又不觉联想起自家夫人,那份愧疚越发加倍。
自己不熟悉自己的儿子,至于夫人……恐怕也未必会好到哪里去。
蓝夫人出身名门,才华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可身子骨也如众多大家小姐一般娇弱,生育之后更是雪上加霜。平时打理府中大小事宜,应对外头人情往来已经叫她不堪重负,哪里来的精力再亲手照料孩儿?
想来她也不过是像其他官太太一般,将孩儿托付与乳母、丫头,自己每日想了便问上几回,再叫人抱过来瞧瞧,逗弄一番,也算尽职尽责。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他们作为生身父母终日不在身边,情分浅薄在所难免,此刻不认得也不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说来,蓝夫人的情况已经算好的了,君不见诸锦那同样出身的亲生母亲早已去世多年……
虽然没有明说,但蓝源夫妇的表情和反应说明一切,便是诸锦也有些尴尬,桌上气氛一时极度凝滞。
良久,还是诸锦强笑着打破沉默,“展姐姐的厨艺那是出类拔萃的,难得她准备的这样丰盛,不动筷子岂非暴殄天物?义父义母,你们早起便没用什么,且现在只怕鹤儿,咳咳,辄儿……”她发现好像不管自己叫什么都别扭,索性含糊过去,“小孩子长身体呐,不经饿的。”
“对对对,”蓝夫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叫你们见笑了,先用饭吧。辄儿,你喜欢吃什么,娘给你夹。”
她满脸慈爱的看着展鹤,眼神浓烈又克制。
啊,那是她的儿子啊,数月来遍寻不得,几乎都要以为天人永隔了,如今近在眼前,她却不能抱一抱!
然而大约是方才蓝夫人的举动给展鹤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最要命的是还不是什么好印象,现在小孩儿一听见她的声音就想躲,背着身不看她。
蓝源无声叹息着拍拍夫人的手,罢了,都是之前造的孽,一味沉迷于与外人周旋,却疏忽了至亲,如今都报应回来了。
好歹是记挂着绝不能叫儿子进一步更怕自己了,蓝夫人这才强忍着没继续掉泪。
展鸰拍拍小孩儿的屁股,“那是鹤儿的父母,鹤儿记得吗?”
展鹤的眼神有些茫然,只是仰头看向展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
展鸰失笑,“不,那是鹤儿的,并不是我的。”
展鹤越发不明白,他们是姐弟,自己的父母,不就是姐姐的父母么?
见姐弟俩你来我往无声交流,蓝源夫妇心中忽然不安,“他,他为何不说话?”
也不必展鸰回答,旁边的诸锦就悲伤道:“姐姐捡到他时就这样了,大夫说是受了惊吓的缘故。”
终究她与展鸰投缘,想着不管此事是个什么结局,须得将展鸰为展鹤所做的一切讲出来,叫义父义母知晓,“当时鹤儿命悬一线,又在大雪地里冻了好久,如今还没好利索呢,大夫说得慢慢调养。”
一番话叫蓝源也红了眼圈,攥紧双拳发誓,“我们必定为他遍寻名医良药,定然能养好了。”
“展姐姐做的也够周全的了。”诸锦又道,“她是个十分与众不同的女子,知书达理见识高远,同那些只知攀比衣裳首饰、议论情郎的姑娘截然不同。如今眼前这一切,皆是她白手起家,一力创建的。当初难成那样,她也没委屈了弟弟,有好吃的先给他吃,打的皮子也都给他做了袄子……刚挣了点银子,她便买了四宝,如今弟弟也没断了读书呢!三百千都快学完了。”
先前蓝源夫妇只想着找回儿子,哪里还有工夫想旁的?就觉的展鸰也不过是个寻常的乡间小女子罢了,可如今见诸锦都对她这般推崇,也是诧异万分。
“如此……果然不凡。”蓝夫人想了半日,终究只能憋出来这么一句。
说实在的,他们与展鸰也不过初次见面,虽然对方救了自家骨肉,感激确实是感激的,可压根儿无半分情谊。
士农工商,哪怕没有实质性律法条文规定,现实生活中的界限依旧壁垒分明。
当初诸清怀有诸锦在耳畔日夜念叨,夏白不定时助攻,如今好歹算是默许了女儿交展鸰这个朋友,但也没到能邀请到家中玩耍的地步,可知世人对等级阶层认知之根深蒂固,更何况初次见面的蓝氏夫妇?
蓝夫人只是唏嘘,蓝源注意到的却更多,立即追问诸锦,“你说,她一直在教导辄儿学问?”语气十分惊异。
“不敢说教导,”展鸰头也不抬的接道,“只是自己读过书,也不希望耽搁小孩子罢了。”
蓝氏夫妇就吓了一跳,她,她听得见?!
展鸰确实听得见,刚才之所以不开口,也是默许了诸锦替自己说话。
尽管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什么报答,可也没有圣母到将自己曾经实际做过的努力尽数抹杀。
做好事不留名也得看情况,该亮出来的时候绝不能藏着掖着。
她确实没打算强留展鹤,但同时也希望日后还能时常见见这个孩子,毕竟是她倾注过的心血。她并非绝情之人,养了这么久的孩子,早已成了密不可分的家人,哪里能说忘就忘呢?
可观察到现在,她基本能够确定:蓝氏夫妇并不是这么希望的。
若自己再不主动出击,只怕展鹤跟着他们回去之时,便是他们永别之日了。
清高如他们,绝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嫡长子喊一个商女为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