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叟神色慌乱,冲进观内,将门关好后竟听闻一阵人语。一扭头,就见观中盘桓无数野兽,或坐或卧,全都聚精会神地在听一位立于高台上的道长授业,那人语之音便是道长发出。”
“老叟惊异,看向四周,但见禽鸟凝目,蛇女侧耳,野狐参禅,猛虎悟道。高台上,道长周身仙光氤氲,云蒸霞蔚。”
“他恍然惊觉自己误入了仙境,当即拜倒在地,嚎啕大哭,言当今天子昏聩无为,天下更是苦妖物久矣,他这番逃至此处,也是因其被一头鼠妖追索,要被它捉去献给一尊大妖。”
“不待他说完,身后道观大门应声而裂,一只丈许高的巨鼠猛然踏了进来,老叟尚未反应过来,便伸爪将他头颅拧下,呈给了高台上的道长。”
仙师说到这时,脸上溢出一抹笑容,配合着他方才所述的故事,使这笑容无端平添了三分惊怖。
“尔等以为此事怪否?”
周围的听众这才回过神来,一个圆脸男子眼珠伶俐地转动了一下,颇为迅速地答道:“怪!当然怪!”
仙师侧目:“怪在何处?”
“仙师方才所言听着像是一篇志异话本,其中妖物竟效人事听法闻道,我认为此事怪在此处。”
仙师摇头:“不对。”
又有一人思索道:“难道是怪在那位道长身上?”
仙师望向他,不置可否,似在等待其下文。
那人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素闻修行不易,对妖物来说尤其如此,有些妖物修行了上百年都未见得能够开智,何以在那位道长的传法下,竟一个个的有了开智迹象?所以我认为,那位道长有些端倪。”
仙师静了半晌,评道:“你有慧根,但不多。”
又有一名秀才模样的人沉吟片刻,忽然抬头:“小生以为,这则故事最怪的点,在于那个老叟。”
“哦?”仙师一捋霜白的胡须,看向秀才,目中多了一丝感兴趣的光芒,“为何?”
“一个老叟竟然会被鼠妖当作贺礼献给那尊大妖,小生认为此中有大蹊跷。”
秀才试探道,暗中观察着仙师的神情。
但仙师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半点情绪,令秀才一时捏不准自己到底说到点子上没。
他硬着头皮继续:“故事里那老叟敢随意言及天子,小生推测……他只怕在俗世中地位不低,才能被当作贺礼。”
听闻此言,仙师一直平淡的眸子闪过一丝讶色。
在秀才有些紧张的等待中,他沉凝了片刻,微微颔首:“你过关了,站到前面来吧。”
秀才大喜,当即作揖谢过仙师,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又向仙师身后的涂有七微微躬身,站定于旁。
他站得位置很是巧妙,既是在涂有七的后方,又是在仙师余光一扫就能扫到的方向。
“这吕秀才年年科举不中,今个儿竟能得仙师看重。”下方人群中,李云清小声嘀咕,语带酸意,“怕不是祖坟冒青烟了。”
他此刻心中生出些矛盾,既知自己非是修仙那块料,可看到别人成功,却又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吕秀才过关的一幕刺激到的不止李云清一人,还有在场的其他县民,他们纷纷开始急切地各抒己见,但这些人的话令仙师频频摇头,半刻钟过去,竟无一人再达到仙师的要求。
在这样一个略显嘈杂的环境中,很容易影响一个人思考。
可崔昭恍若未闻,兀自蹙眉思索。
他脑中反复掠过仙师的每一句话,感觉即将要抓住什么关键东西。
周遭人的观点一个接一个被仙师否定,渐渐,场上变得安静起来。
仙师用他那双上斜眼扫过众人,见再无一人出声,便宣布道:“既如此,那过了第一关的,就只有——”
便在其话语即将落下的一霎,场中忽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
“仙师且慢,草民有一言!”
众人循声向后望去,只见发话的是一个约莫弱冠之龄的青年。
“崔兄?”李云清有些诧异,看着崔昭眼中的精芒,他心头一跳,莫名生出一种其人恐有惊人之语的预感。
与此同时,仙师也将目光落在崔昭身上。
“竟是此人?”
他心中暗暗生奇,盯着崔昭的面容,那股怪异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
“你有何言?”仙师问。
崔昭平静地开口:“草民不解,这则故事何怪之有?”
“哦?”仙师眉锋挑了起来,“你以为不怪,何也?”
“原因仙师其实早已在故事的第一句话就挑明了。”崔昭抬眸与仙师对视,声音里透着股笃定,“延熙元年,天下妖物横行。”
此语一出,周围静了一下,听者或惊诧,或不解,但心神均是不由自主地被其慑住。
“纵观这一整个故事,无论是一众开了灵智的妖物听法,还是那化形为道长的大妖传道,抑或是最后鼠妖杀人,其实,都一并笼在“妖物横行”这四个字中。”
“俨然妖物是此间主人,而人已沦为鱼肉。”
“在这样一个世道下,妖物不做祟才会有古怪!”
一语言罢,场中一时鸦雀无声。
朱门前一直阖目养神的涂有七微微张目,相当意外地看了崔昭一眼。
而同样听闻此语的李云清心中一震,他先时听闻那吕秀才的观点,只觉得有理,现今又听闻崔昭的话语,竟生出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在一片寂静中,仙师蓦然拊掌大笑:
“是极,是极!”
“人听故事总是习惯代入当下自身所处的环境,而忽视了故事本身的背景,处处违背当下常理的事便认为怪,所以便绞尽脑汁地往怪处想,殊不知一旦动了此念便落入了下乘,故而忽略了隐藏在故事中的答案。”
言罢,仙师看向崔昭,目光炯炯闪烁,透出灼热的光芒:“你适才所言方为正解,不错,不错,你很有慧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