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形河滴沥如豚,嵌食山坳。
片音近来常于附近流连。
秋日生发出泛滥的理性,唇形清凉而修洁,将手中落叶大半咬合成茶褐色。残照般下陷的日光,掺合着反正义的前科,以黯淡天色为背景,潜入叶脉骨髓精心构造的椭圆形宇宙。
胜利昭然若揭,临近尾声,眼见着却又泠泠然弃了权。
“终于找到你了。”
循声望去,一旦认清来人是谁,河流便开始咆哮。
银发男一边说着,一边疾步朝她走来。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他停在沿岸,肩膀一耸一落地直喘气。
“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上次的事情,就算是扯平了。你让我伤得不轻,我在医院里满打满算,可是呆了足足有十一天。”
片音睃了他一眼,无言。
“你放心。无论是现在的我还是将来的我,对你都构不成威胁。”银发男晃了晃手臂,好像这样能显得更加真诚。
“我是来找你做朋友的。”
“我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想交你这个朋友。”
“你看看,怎么样?”
沉寂在河面上吹响哨子。
片音这般反应,使得银发男不由皱起眉头。
“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这种做法,叫人有些不快啊。”
可没过多久,他又堆起笑容,慌忙纠正道,“当然啦,当然啦,这对你来说可能还有些突然,你需要时间来适应,也是情有可原嘛。”
“怪我,怪我,是我太心急。”
他有些不自在地踱着碎步,干咳几声,又扭捏不安地环顾四周,好半晌,终于做足了准备似的,朝她靠拢。
“那个,我想请你帮个忙,帮一点小忙。”
银发男说着,目光成了雨刷,在片音和书店大门之间来回扫视。
“你认识严所期,对吧?”
片音蓦地紧盯向他。
“等他下次组织聚会,能不能请你出面,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能不能把我也捎上?”
片音面色起着变化,心中也落上一层意想不到的暗影。但终究还是不予理睬,转头将对方远远地抛在身后。
翌日。
在同一地点,银发男人又出现了。
“你好啊,我的老朋友。”
那竹节虫般细瘦的身影仍念念不忘地诠释出矛盾,片音记得他落座时明显弓着脊背,仪态倦滞,而此刻又拖着躯体整个人笔直地走起路来,像是在关上一组橱柜。
“你用不着回避,在我面前,你是安全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片音直截了当地表了态。
“我不会带您去严老师那。”
“啊,当然,当然,你有权拒绝。”银发男喃喃低语,“我猜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谁。”
“楼逸正。”
“唉,麻烦,这就是作为公众人物的烦扰。不过,就算不帮忙,我还是真心想和你交个朋友。”
片音用一种略显残忍的语调说。
“您是在发疯,并以此为乐。”
“你想怎么揣度都行,悉听尊便,不过我很高兴,你终于愿意同我交谈了。”听她这么说,楼逸正不仅不恼,反倒兴高采烈起来。
“为了表示坦诚,我不妨再解释一遍吧。我是真心想来与你交朋友的,我也知道,现在的你,对我难免还存有芥蒂,可我在病房里过得苦不堪言,这总归能让你消消气,一头压一头,咱们就算是扯平了。再者,你应该也能看出来,那天在画房里,我可没打算要伤害你,否则也不会在被踢倒以前,就主动给你松了绑。”
他嘴里吐出一大堆毫无实质的空话,神情却像是在沉思。
“哦,对了。还有,还有…要是早知道你是茵律师的女儿,我肯定不会将你带走的。这简直是愚蠢!愚蠢!现在,我向你保证,在我身边,你就是这天底下最安全的朋友!”
楼逸正用有些嘶哑的嗓门喊道,仿佛戏剧演员声情并茂地沉醉于自身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其实我也知道,这些天来,你一定会在心里考虑,要不要报警,要不要告诉家长这类问题。我劝你不要,我相信你也不会这么做,因为你没有任何证据,这是你的困扰。还有就是前面已经提到的,你打了我,我们其实已两不相欠。你听到这里,也肯定在心里嘲笑,嘲笑我是因为害怕才故意这样说的,对吧?不,这不对,我不害怕,这没什么好怕的,当真是没什么好怕的,没有实证,我什么也没干,这我知道,这我是知道的。我说这么多,都只是为了表示诚意,为了表示诚意。你知道的,诚意在友谊中,的的确确是不可缺乏的品质。没有热诚,就不会有真正的朋友。”
演讲者说到这里,似是受到了感动,仰头望了望天,随即又窸窣窸窣,定睛瞧了瞧片音。
“看吧,现在你愿意在这里听我说话,不再丢下我一个人了,这本身就是一项进步,一项了不起的进步!哦,我是说,是我的进步。我索性再多点明一些,毕竟咱们之间,确实需要坦承。我知道你心里很想弄清楚,我是怎么找到你,以及为什么是你这类的问题。但你太聪明了,知道现在问我也无用,所以你什么也没说。我确实不能告诉你这些,也不想告诉你,这点我必须承认。不过我说这些,更多是想劝你,放下疑问,因为从今以后,你将变得无比安全,有没有答案,对你来说其实也都是一回事。最后,我向你道歉,真诚地道歉。”他唠唠叨叨,好不容易停下,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重要细节,赶忙补充。“再者,恕我直言,你看起来好像也没受到什么影响。”
片音冷声道。
“恶心的东西是你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这么说我就更放心啦。确实是怪我,怪我。”
楼逸正说着,露出一丝微笑,这微笑像是药水泡发的豆芽,脆弱、扭捏,且带有腐蚀性。
“既然是朋友,既然要坦诚,那我向您提出一个请求,您也是能做到的,对吧?”
“什么请求?你说说看。”
“把那些画拿出来,就在这,给我看看。”
楼逸正听完,顿时神色大惊。
“不行!这可不行!绝对不行!那些都是极私人的收藏,类似特定的集邮。它们对我意义非凡,这样…可绝对不行!”
“只是看看,又不会对你构成威胁,这你也清楚。”
“不,不,不是这么回事,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楼逸正嘴唇线条跟着抿紧了,显露出严肃的痕迹。
“我还从没…从没想过要把它们带出那所房子…不瞒你说,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我总感觉,只要一走出那个房间,那些画就会变得…变得普通。”
片音直视着他,脸上涌起难以言状的愠色。
“这种阴道素描,在您心中当真具有可贵性吗?”
“当然,当然。”楼逸正斩钉截铁道,“对此我没法向你解释,但却是千真万确的。”
自然而然地,片音内心萌发出一阵短促的冷笑,“您让我想到了蜻蜓。”
楼逸正满是不解。
“蜻蜓?”
蜻蜓。那是她八岁那年,在乡村游玩时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