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废弃的化工厂特别适合做赌场,所谓适合,就是特别适合与警察躲猫猫。开赌场一是怕狗,那狗只要有人声就汪汪地叫;二是怕人,你领一帮人来此赌博,肯定会有动静,人家会举报你。
这儿臭气熏天,不仅天上的鸟儿不来拉屎,而且地上的狗不来此吠叫。
整个这片儿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待在传达室里。
从大牢里刚放出来的陈奎在此开起了赌场,凑齐了一众赌徒,那些人白天住到旅馆里,啥都不干,哪儿都不去,就为养这一身的精力晚上用。到了晚上陈奎就用租用的面包车拉他们来这个化工厂里。
一个赌场四五十人,晚九点开场,轮流坐桩,车间内空间很大,灯火昏暗,把人照得像鬼一样。
蚊虫飞舞,这让人不得不敬佩起蚊虫,它们身上拥有某种强悍和伟大,任何地方都去得,任何气味都闻得。
赌桌上反复上演着一幕幕跌宕往复的剧情,不断掀起高潮,拉扯着人的紧繃的神经。这些人此前彼此并不熟悉,而现在他们突然命运绞缠到一起,命运在缠斗,生死在对决,刀进刀出,即使在最痛处也是无声无息。
目光和气息呈粗鲁状,在绞杀中扭曲成各种样态,只是并无人关注这些,人们关注的是牌,每张牌都魔幻起来,飘忽着身姿,不时将死亡的鬼脸亮给你看。
钱继渊起先是给开赌场的陈老板当保安,这让他见识了真正的赌博。
竟然有这样多的人来此赌博,投进来的仿佛不是钱,是纸,不,纸也是值钱东西,你向公共厕所里放一卷草纸,不小心就给人顺走了,因为那圏纸值钱,哪怕值两三块钱,你弯腰到地上,捡不到这两三块钱,但你顺走一卷厕纸,却至少值两三块钱。
应该让那些管家婆子们都来此参观一下,在这里能看到世界最不值钱的东西,那就是钱,能看到最不像人的东西,那就是人。最不像人的人拿着最不像钱的钱,营造成一种极致的疯狂。
这些人身后一定没有管家婆子,就像自己。
过去一直觉得孓然一身,那是因为自己没钱。
一个男人如果有钱而无家,身后无管家婆子,那么钱就可能变得不像钱,人就可能变得不像人,在这样的情境下,人才能真正释放自己。
他钱继渊内心里压抑着太多的东西,过去觉得活得憋屈,但却找不到释放的口子,原来那个口子在这里,这个世界给所有的人都提供了应得的生命形式,这赌场其实就是给他这样的人预备的,你简直是苟活狗活,活得不像个鬼,就要这样活,活得不像个人才是人,这么想来,那到手的一百万就应该拎到这里来。
开始是一个闪念,慢慢拼凑,渐渐这个闪念变得清晰。
于是他准备一个大包来装这一百万,装不下,多出十万装不下。
突然想到魏书梅,想到萌萌,曾经要萌萌每天吃一个苹果。
他知道,这个小小要求对于萌萌,可能一生都无法实现。
这包为什么偏偏只能装下九十万,那十万就留给萌萌吧。
就这样定了。
这钱可是冒着性命弄到手的,带进赌场,可能有去无回。
可今生要有一次释放,不真正的释放一次,整个人就要爆裂了。
是一百万重要还是人重要。
他拨通了魏书梅电话,通过微信将十万块转给她,并告诉她,这钱是给萌萌的,让萌萌一天吃一个苹果。
做完这件事情后其他就没什么顾虑了。
一个穷人突然有了一笔钱,脑子里会有千般万般意识,比如如何享受一下,如何让家里亮堂气派起来,比如猪头肉,鸭血粉丝汤……你钱继渊面对那么多问题,一百万肯定与自己未来有关,但一百万到手后才明白,这一百万其实与他妈的什么都没关系,与那妻子,与他人模狗样的体面,与那街头捡回的小狗都没关系,只与自己的内心,那个看不见道不明的东西有关系,用这一百万似乎能解决那里的问题。
原来你钱继渊在这世界上面临如此多的问题,明面上的问题,工作生活家庭未来,这之外还有许多许多的问题,这一百万到手后这些问题才凸显出来。
显然要彻底解决你钱继渊的问题,一个一百万是没用的,要有若干个一百万,上哪儿去弄去,这辈子怕是不可能了,想都别想了,许多人也像他这样,根本不去想这个问题,你与别人不同之处在于在不远处有个钱慕尧蔡红芳,他们手中有着若干个一百万,你得到其中一个,就有理由得到更多,甚至将它们全部弄到手,当然这一百万到手后,脑子不时有这些念头的盘旋,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这一百万扔出去,解决自己的问题,解决自己就要爆裂的问题,至于那若干若干个一百万问题,惦记它们,慢慢惦记它们,闲来无事,一遍遍想着它们,早晚一天会将那些钱全部想到手中来的。
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已经看出赌场门道,长出见识,觉得自己也可以尝试一把,大不了将那九十万全输了。
烂命一条,狗屎不值,进了赌场,你会瞬间明白钱与命的哲理,命这东西其实一钱不值,又通常被看得金贵无比,来赌场的赌徒都是哲学家,至少在这方面已经通透。
人是不容易通透的,他这人吃了牢饭,见过阎王,与警察捉过迷藏躲过猫猫,他作下惊天大案,可他并没有通透,可如今进入赌场,一下子就明白了,通透了。说通透,就是这世界能拎在手里的东西,就不要当回事,不要难舍难离,所以能拎在手里的东西,都可以扔出去,像臭狗屎一样地扔出去,人的小命也是能够拎在手上的东西,所以那条烂命也照同此理。
他将九十万拎进赌场,仿佛将自己的命拎在了手里。
他的九十万是用个黑旅行包装的,包上装着拉链,拉链上还上了锁。
钱啊,那是钱啊,它们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最体面,最娇贵的,比你的命还娇贵,你哪能像拎垃圾一样地拎它们,那样不是得罪它们了吗?那它们就要弃你而去。钱是最没良心的东西,时不时地要弃你而去,所以你上赌场尤其要对它们恭恭敬敬,对此它们一定是知道的。
可别人拎钱进赌场,拎钱的样子就像拎垃圾,他这样将钱拎进来样子就很滑稽,就招人眼目,就立刻被目标锁定。
这里的鸡蛋也能够被看出缝隙,这里所有的事物都将在分秒内现原形,透彻地显出原形,你大皮包拉上拉链,上了锁,那样立刻被剥洋葱,立刻现原形。
赌局开始后,所有的人都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大家轮番出场,上桌的人才能落座,其他人一律站着,要站几个小时。不仅如此,一些男人随时脱下裤子就在旁边“哗啦啦”撒尿。
此时的人露出了原型,人的原型是丑陋的,赌徒们因为过度的紧张兴奋,下身的荷尔蒙上涌,以至于阳具像失去味觉的猪舌头,撒起尿来“哗啦啦”地响。
那大捆大捆的钞票,曾经的雍容体面,高贵显摆,如今扔到赌桌上,也在现原型,呈现真正的丑陋。钞票是丑陋的,钞票曾经吃下恩怨情仇,饮尽血雨腥风,它们有着很大的胃,很大的猪尿泡,它们也要尿裤子。
钱继渊向赌桌上扔出那九十万,那些钞票竟然如此的面目狰狞,它们如猛虎出笼,怪兽下山,怒吼着并聚集着生死一扑的力量,这神兽,它在桌面上的轻轻一个跳跃翻滚,瞬间就能让你闻到浓浓的血腥。钱继渊突然就有了尿意,拼杀前应该要轻装上阵,于是也想脱裤子撒泡尿,应该撒一泡尿,可钱已经扔桌上了,已经顾不得许多了,顾不得这身体里的鼠跳杂音。
牌局里沉下去捆捆钞票,沉下去收不回来的眼神,沉下去多少膨胀的欲望和想象,沉下去紧张到令人窒息的生死变局。
钱继渊的九十万很快沉了下去,就像朝水中扔进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
这里高手如云,别说九十万,多少钱上桌,分秒钟就能让它沉下去。
“不好了,失火了!”
火几乎是在人们的面前烧起来的,先是一股烟,然后“腾”的一声就有了火苗。
可能是有人随手扔得烟头引燃了地上的化工原料。
钱继渊正在纠结那九十万,突然听到了赌徒的尖叫声,那时的火只是一个火苗,轻飘飘地烧着,钱继渊连忙脱衣抽打,可越打火苗越旺。
“灭火器。”哪来的灭火器?这个厂已经废弃多年,值钱的东西早就被人拿走了。
可说话间火已经大了,只听“轰”的一声,顿时火光冲天,大火迅速扩散开来。
火势迅速蔓延,在人们眼前展开一片火海。
“快跑!”随着一声呼喊,众人已经来不及顾及那些钱钞,拔腿就跑。
顿时厂房里鬼哭狼嚎起来。
钱继渊像受惊的老鼠乱跑起来,他做过小偷,被警察追着孙子一样的跑过,也曾因为奔跑不急被人砍伤,这让他的双脚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提速狂奔。快跑,他命令着自己。
但脚步却慢了下来,因为回头扫视一下,赌桌上满是钞票。
抗日时的重庆,面对突然而至的日本飞机和炸弹,人们四处奔跑逃散,有人却逆向而行。让你们跑,你们跑的越慌乱,丢落的金银首饰就越多,所以冒着枪林弹雨,他一路捡拾宝物,那奔跑的多是富人啊,大金镯子,大金链子,大钱夹子……应有尽有,这人迅速发了大财。
九十万,我的九十万,那不是钱,是命啊,我就这样输掉了九十万吗?现在钱就堆放在那里,散落在那里,不是九十万,是好几百万,我一个返身就能捡它们到手。跑什么,此处有日本战机吗?有东瓜大小的炸弹响雷吗?不就是一把火吗,在这火吞没我之前,我只要一个返身,就能将钱拿回来。
输钱之后才后悔,将钱带到这里是昏头之举,本来已经无法补救,天助我也,竟然给我这样一个机会,这个时候你甚至能拿回两百万,三百万……如同当年重庆的那个逆行者在地上捡拾大金链子,大金镯子,大钱夹子。你必须拿回来,没有钱你一无所有,你什么都不是,你烂命一条,可如果你有了一百万,两百万,三百万,那就不一样了,想着,他竟然放慢了脚步,猛然一折身,向着赌桌跑去。
此时火焰升腾正在吞没一切,火焰要逼退他,可满目所及,那花花红红的百万大钞正在向他招手,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向赌桌冲过去……
正在弯腰捡拾钞票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钱继渊感到整个身体被抛向空中,同时抛向空中的还有无数张已经引燃的百元大钞,它们在空中翻滚着,飞翔着,仿佛散开的焰火。
千百张百元大钞带着火焰在空中飞舞,厂房里立刻绚烂如昼。
啊,眼前有那么多的火,那是一种欢火,它们快乐着,仿佛要唱起歌来,它们成为舞者,鼓荡起火红的衣裙,旋转着身子,在空中找寻着自己的舞伴。
啊,我在飞翔!他插上了翅膀,他飞翔的姿式很美,人飞起来之后就会生出翅膀,瞬间变成一只鸟,他飞向有两层楼高的屋顶,坚实的屋顶挡住了他,他的身子被挂在屋顶钢梁上。
此时三魂丢掉两魂半,自己是否也被点燃?还没有,所有人都逃了出去,可他却被挂上了屋顶。
正好头顶处是个大窟窿,可即使这样,他也感到呼吸困难。
我要死了,我可能很快就要昏迷,死亡。
钱继渊突然流下泪来。
大火起来后,那些赌徒包括赌场老板陈奎都孙子一样逃了,传达室老头打了119,很快消防车过来了。
消防队的刘队长问老头。
“火场里有人吗?”
“是个赌场,人都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