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威胁着威尼斯城的命运,似乎在一瞬间突然降临了;可她并未被大水淹没,却遭了树灾。黑暗而鬼魅的树木长满了街巷和广场,堵了运河。围墙挡不住它们。它们的枝桠刺穿了石头和玻璃,树根深深扎进路石底下。雕像和立柱都披上了常春藤的护甲。突然间——至少阿什福德感觉是突然间——四周变得宁谧、幽暗多了。槲寄生须叶蔓延,盖住了灯火,枝条织起密实的天篷,透不进月光。
然而,威尼斯的居民却似乎没注意到一丝变化。阿什福德经常读到寻常男女对周遭正在生发的魔法是有可能怡然而不觉的,可他从未亲眼见识过。点心铺里学徒脑袋上顶着一托盘面包,阿什福德眼看着他干净利落地绕过了所有他根本看不到的树木,左躲右闪地避开了一切有可能捅了他眼珠的枝杈。一男一女穿了上舞厅或是赌场的衣服——斗篷、面具齐全,正沿着圣摩西卵石道往前走,胳膊挽着胳膊,脑袋凑在一处低声私语。一棵大树挡了他们的道,他们相当自然地分开,各走树的一边,绕过树去又接着手拉手了。
阿什福德跟着那条闪闪发光的线沿一条小巷走到了码头。城市到了尽头,树木依旧继续,光线一直伸进林子里面去。
他不太想往海水里面蹚。威尼斯可没有那种坡度平缓、渐渐入水的海滩;码头便是这座石城的尽头,亦是亚得里亚海的开端。阿什福德不知脚下这片海水深浅,但他觉得应该够把人淹死。他无计可施,唯有指望那领他进树林的光线同时也能防止他溺水。
然而与此同时,他想到冒这样的险,自己要比索恩合适得多——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无论别人怎么劝,他也不可能下海蹚水的。他讨厌把身上弄湿。谁说的来着——魔法师得有耶稣会士的手腕、军人的勇气和盗贼的机智?这我估计本不是什么好话,可里面是有几分道理的。”
他走下了码头。
一瞬间,海水变得更加虚无缥缈、如梦似幻,而树林则愈加实在分明。没过多会儿,海水就只剩暗林间若有若无的一层银光微闪,为夜林的气息多掺一味盐咸而已了。
“我这是,”阿什福德心想,“近三百年来英格兰头一位进入仙境的魔法师了。”1想到这儿,他极为自得,颇希望身旁有人目睹,为他的所作所为而震惊。他意识到自己对文献与静默已是多么厌倦,他多么向往那个年代——当魔法师,意味着要跑到国人从未见识过的地界去。自滑铁卢之后,他这是头一回真正做出点儿事情来。随后他意识到,与其私自庆幸,不如观察观察四周围,看可有什么值得学习的。他专心研究起周围景致来。
这片树林说不上是英格兰的树林,却也极其类似。树木有些过于古老、伟岸,外形上有些过于奇诡。阿什福德深刻地感觉到这些树都有十全的性格,有自己的爱、恨、欲念。它们看上去就仿佛已经习惯与人间男女享受同等待遇,并要求在与之相关的事务上有发言权。
“这一切,”他心想,“正如我能预想的一般,可我应当把它当作警告,时时提醒自己,这里和我生活的地方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世界。在这里,我遇见的人一定会向我提问。他们会跟我耍花招。”他开始设想那些人会问他什么样的问题,并预备好各式巧妙的回答。他一点儿都不怕,就算是火龙现了身他也不在乎。从前天到现在,他已经迈出这么大一步;他感觉只要自己肯下手,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完不成的。
走了二十分钟左右,闪光线把他带到了那座房子前面。他一眼就认出它来;那天在温莎堡,这房子的形象曾极为鲜明、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认虽认得出,两者却又不完全一样。在温莎堡的时候,这房子亮堂堂的,引人向往。而今,他却发觉这里的气氛过于贫瘠荒凉。房上窗户很多,开口却都非常小,没有几扇里面有光。房子比预想中要高大许多——远非凡人住地所能及。“俄国沙皇没准儿有这么大的房子,”他心想,“也没准儿是罗马教皇。我说不好。我从来也没去过那些地方。”
房子四周围着高墙。闪光线似乎在墙根处就到了头。他找不见墙上有任何缺口。他低声念起奥姆斯柯克的“启示咒”,紧接着又念了“泰尔马什之盾”——这是一条保证安全通过被施了魔咒的场所的咒语。他运气不减,瞬间,一扇破陋的小门便出现了。他走了进去,眼前是一片宽阔的灰色院场。院内白骨遍地,在星空下闪着寒光。有些骨架上还套着锈迹斑斑的铠甲;当初夺命的兵器还绞在肋骨里面,或是穿过眼窟窿戳向外边。
阿什福德见过巴达霍斯和滑铁卢的战场,几根陈年尸骨是不会令他大惊小怪的。尽管如此,这景象也算耐人寻味,他觉得自己确实已经身临仙境了。
房子残破不堪,他却深深疑心这其实是魔法的功效。他又使了一遍奥姆斯柯克的“启示”。房子微微一晃,瞬间变了模样,他才看出这房子只有一部分是石头。之前看似围墙、扶壁和塔楼的地方,现出一座巨大的土丘——其实已经算是座小山坡了。
“这是个墣落2啊!”想到这儿,他极为兴奋。
穿过一道低矮的门廊,便进了一间宽敞的屋子,里面满是跳舞的人。舞者的衣着是他所能想象到的绝顶华美,可这屋子本身的修缮状况却是极度恶劣。恶劣到居然有一面墙都塌了,只剩瓦砾一堆。家具陈设少而破旧,蜡烛用的也是最次的那种;为舞蹈伴奏的,只有一个弹弦子的和一个吹笛子的。
似乎一个正眼瞧他的人都没有,于是他走到墙边上的人群里,驻足观看舞蹈。这里娱乐活动的很多方面他觉得并不陌生,比起威尼斯的conversazione3来可要熟悉多了。来宾的作风更像是英格兰人才有的,而他们跳的舞——从纽卡斯尔到彭赞斯的男男女女,一年之中每个礼拜都要快活这么一回。
他突然想起来,曾几何时他是喜欢跳舞的,阿拉贝拉也喜欢。在西班牙打完仗回来之后,他几乎就没再跟她跳过舞——没跟任何人跳过舞了。在伦敦的时候,无论去哪儿——无论是舞厅还是政府机关——总有太多人等着跟他说关于魔法的事情。他不知阿拉贝拉可曾同别人跳过舞。他不知自己可曾问过她。“可就算我真想着问她了,”他叹了口气,“我显然也没听她答了什么——这些事情我现在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老天啊,先生!您怎么跑这儿来啦?”
阿什福德扭头看是谁在说话。若有什么事是他没做好心理准备的,就是在这里头一个碰见的居然是沃特·坡爵士的男管家。这人叫什么名儿他记不住了,虽然他听沃特爵士喊过几百遍了。西蒙?萨缪尔?
这人一把抓住阿什福德的胳膊摇晃,他看上去特别焦虑、慌张。“看在老天的分上,先生,您来这儿干吗?您难道不知道他恨您吗?”
阿什福德正欲反唇相讥,却犹豫了。谁恨他?索恩吗?
集体舞错综复杂,这人瞬间又被带走了。阿什福德抬眼去寻,在屋子另一端看到了他。这人怒目瞪着阿什福德,就好像气他为什么还不离开。
“真是怪了,”阿什福德心想,“不过当然了,他们是会这样做的。他们是会做一些令你意想不到的事的。兴许那根本不是坡的男管家。兴许那只是一个模样像他的仙子。或者根本就是魔法变出来的幻影。”他四下张望,寻找自己想找的那位仙子。
“史蒂芬!史蒂芬!”
“我在这儿呢,先生!”史蒂芬一回头,发现白毛先生就在自己身边。
“那魔法师来了!他就在这儿!他想干吗?”
“我不知道啊,先生。”
“啊,他来这儿是要灭了我的!我知道他是为了这来的。”
史蒂芬大吃一惊。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这位先生刀枪不入,可看他现在的状态却是极为焦灼而恐惧的。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呢,先生?”史蒂芬带着安抚的语气问他,“我看,他更可能是来救……接他夫人回家的。兴许咱们该解除阿什福德太太身上的魔咒,让她跟她丈夫回家去?还有坡夫人。让阿什福德太太和坡夫人都跟那魔法师回英格兰去吧,先生。我敢肯定这样一来,他生您的气就消了。我敢肯定我能劝动他的。”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阿什福德太太?不,不,史蒂芬!你可想错了!真想错了!咱们敬爱的阿什福德太太,他连提都没提过一回。而你我二人,史蒂芬,咱们懂得怎样珍惜这种女人的陪伴。他可不懂。他已经彻底把她忘了。他现在有新欢了——一个美得勾魂儿的年轻姑娘,我希望她可爱的身影有天也能为咱们的舞会增光添彩!再没有比英格兰人更朝三暮四的了!哦,相信我!他来这儿是要灭了我的!从他问我要坡夫人的手指头,我就知道他比我能猜到的精明了太多太多。快给我出出主意,史蒂芬。你跟英格兰人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我应当怎样做?我该怎样自卫?我怎样才能惩治这般恶行?”
虽因法术蒙蛊而反应钝滞、迟重,史蒂芬仍努力想了个清楚。他确信,他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危机。这位先生从未如此公然地向他求助。按说他应是有能力利用上目前形势的吧,可怎样下手呢?何况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位先生的情绪没一种能维持得久;天下最反复无常的就是他了。多不起眼的一个词儿,都有可能把他的恐惧化作熊熊怒火、深仇大恨——史蒂芬假如这个时候说错话,不仅救不出自己和他人,更有可能激得这位先生把他们全灭了口。他往屋中四处端详,看有什么办法可想。
“我该怎么办,史蒂芬?”这位先生呻呼道,“我该怎么办?”
有个人引起了史蒂芬的注意。一座黑拱顶之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位经常戴黑纱的女仙子;黑纱从脑袋顶垂下来,一直蒙到手指尖儿。她从来也不跟大家一起跳舞;她在舞者和看客之间穿行,又像在走又像在飘。史蒂芬从未见她跟任何人说过话,她一经过,身后总会留下淡淡一股墓园、泥土和停尸房的味道。只要一见着她,他总会畏惧得发颤。可究竟她的恶是本性不善,还是外力使然,抑或是两者兼备,他并不知晓。
“这世上有这么些人,”他发了话,“生命对他们来说无非是种累赘。他们与周遭世界之间隔着一袭黑幕。他们的孤独是绝然的。他们就好像夜间的暗影,与喜悦、情爱以及一切人类温存的情感隔绝开来,彼此之间都无法相互抚慰。日日夜夜除了黑暗、痛楚与孤独之外,再无他物。您知道我说的是谁,先生。我……我并不是要埋怨谁……”白毛先生凝视着他,目光炽烈,“不过我相信咱们是能够把那位魔法师的怒意从您身上移开的,只要您肯放了……”
“啊!”这位先生感叹道,双眼睁大,似有觉悟。他举起手来,示意史蒂芬住口。
史蒂芬意识到自己一定是过分了。“原谅我。”他低声道。
“原谅?”这位先生语气里透着惊讶,“哪儿的话,没什么需要原谅!几百年之久,我这是头回听见有谁肯这样直率地同我讲话。我为此向你表示敬意!黑暗,是的!黑暗、痛楚和孤独!”他转身离开,往人群里走去了。
阿什福德乐在其中,兴味无限。舞会上诡异的反常之处,他毫不以为怪。一切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应当。这间大厅看着寒伧,实际上仍有幻象的成分。他那双魔法师的眼睛察觉到,这屋里至少有部分空间是埋在地底下的。
不远处有个女仙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她身着一袭裙衣,色如冬日夕照;手上一把精巧的扇子闪闪发亮;扇子上缀了些什么,许是水晶珠子——却更像是树叶上凝的霜、枝杈上脆弱的冰挂。
这时,一支舞要开始了。似乎没人去邀这位女仙子,阿什福德心血来潮,冲她微笑、鞠躬,并说道:“这里没什么人认得我,所以没人替咱们介绍。不管怎样吧,夫人,若您肯同我跳一曲,我将深感荣幸。”
她并未答话,也未报以微笑,但她接了他递过去的手,容他牵自己去跳舞。他们在队伍中找好位置站定,一时相对无言。
“你说没人认得你,这话不对,”她突然发了话,“我就认得你。有两位命中注定会使魔法重归英格兰的魔法师,你就是其中一位。”随后,就像背诵预言或是什么家喻户晓的常识似的,她说道,“其中一位,就唤他作‘惧惮’。另外一位,就唤他作‘傲慢’……看来,你显然不是‘惧惮’,那么我猜你一定是‘傲慢’。”
这么说可不太礼貌。
“那确实是我命中注定。”阿什福德附和道,“多好的命啊!”
“哦,你这么以为的,是吗?”她瞥了他一眼,说道,“那你怎么还没实现它呢?”
阿什福德微微一笑:“那又是什么让您,夫人,以为我还没实现它呢?”
“因为你正站在这儿啊。”
“我不明白。”
“别人把预言传达给你的时候,你难道没听吗?”
“预言,夫人?”
“是啊,预言来自……”她句末说了个人名,用的却是自己的语言,阿什福德没听出来。4
“抱歉,您说的是?”
“预言来自国王。”
阿什福德回想起闻秋乐从冬天的枯树篱笆底下钻出来,衣服上星星点点地挂着暗黄的干草和种子的空荚壳;他想起闻秋乐在那冬日的小径上念了些什么。可念的究竟是什么,他一无所知。那会儿他还没有当魔法师的概念,根本没留心听。“我想从前是有过某种预言的,夫人,”他说道,“可说实话,年头久了,我已经记不得了。这预言说我们一定会怎么样呢?——我和另外那位魔法师?”
“失败。”
阿什福德惊得直眨眼:“我……我不认为……失败?不,夫人,不会。现在再失败已经不可能了。我俩已然是自马丁·佩尔之后最有成就的魔法师了。”
她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