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雪下得懒散,点点的散片,积不起来,微弱得连地上业已层叠起来的厚雪都要渐渐消减了,渗入泥土,升上昏天。踩踏上去的脚印不会被新雪盖掉,但任它这样融下去,也便要消失无踪了。
雪到底积了很多,散着的积雪将土路与泥屐后布面的鞋跟都一起泡的湿涨泞烂,让足心的热力一蒸,煨得暖烘发潮,连皮肉都跟着涨开了似的。木齿踏下去,排开积雪是绵脆的声音,湿土践泥又是发黏的腻声。深一脚浅一脚,稀稀疏疏的秃皮干树里终于隐隐见着些规整的黑条,是黑天里瞧不清的墙脊,被内里忽闪着的微弱的灯火衬着,看着一色的幽黑。
边客小心起来,轻起腿脚,泥屐便悬在雪上,踏不入泥地,只留下些碎雪相碰的声音,沙沙的,蜿蜒出几步便消失不见。黑墙更近了些,藉着夜光,已分辨得出幽沉的白色墙面来,但暗得看不分明,只一块净色,望不见细处。边客将泥屐脱下,收进衣襟,压住腰间剑柄,借踏一株枯根,轻身提纵,越上了细瘦的墙脊。几片枯根脆皮的裂响被风埋没了,脊上的青瓦也没有挪移击打出声音,或许是被冻硬实了,还没有化开。
墙内一片小塘,塘边有亭,无栏,亭中一盏风灯。主人长袖曳撒,腰间压一支皮鞘柳叶刀,正对灯夜读。塘边依水一丛矮木,不剩许多叶,只用来隔离水汽;院中植遍着寒梅,养顾得精心,多已放了,红粉堆云,繁茂迷眼,只是花气被寒风压得有些幽微了。
边客矮身按剑,在墙脊上挪移。瓦冻得硬脆,被凝成冰的水汽结在了狭长的冰棱里。他的移动没有造成什么声响,也都被化进了风里。临近小亭的墙边,梅树植得稀疏起来,边客不能移到更近的位置,只得依凭在远些地方一顶探出墙来的树冠外,遮住身体。在这样远的位置,若要疾跃入园行刺,蜻蜓点水倏忽来去,便不那样容易,幸而院里尚没有见到其他人。边客依旧矮着身形,慢慢地撤脚点步,一手握住剑柄,一手点按瓦面,平衡身体,预备好发力的动作。
冬风突转,声势乍起,将风灯几乎吹得歪斜,灯火扑闪。边客运力踏瓦,脆瓦立碎三片,落下雪地。有佩剑出鞘,一声铁石搓磨。月下一点冷白,顷刻纷散,锐寒金气忽聚如箭,奔风而下。亭中人闻声乍惊,却来不及坐起,侧着手,似要抓握腰间铁刀。又有新声,如金石裂帛,穿风忽至。边客斜眼望去,是一杆红木大枪,穿林投来,力道沉能破风。边客不敢硬受,抽身收剑撤步,脚步收在了亭边一尺。乱梅间有人显形,本临着远墙,为梅树遮住,此刻投枪,运起提纵术,轻身飞来。大枪穿风过亭,刺进泥土,已竖立在塘边;来人越顶而过,点踏边上黛瓦,翻身恰落在枪边,握上木杆,而亭中人也已经将离鞘柳叶刀握在手上,横刀立步,摆出防备的架势了。
忽有树枝摧折,断枝与落梅纷散。落下的梅花多受风吹开,一片片乱在空中堆着,遮蔽住来人。一件夜行衣蜷身,穿梅带香而出,身形渐渐舒展,身边跟几片被冲撞来的梅花红瓣,并些断折的枝节,一同落下。刹那功夫,同冲开的花瓣一同飞出、几乎聚凝起来了的乱花梅香,便已落地飞散,本是因失了凝聚的劲道,自然消散,望着却像被其后的离鞘横刀劈断一般。这横刀淬得黑漆,夜行人落地,一声低喝,便将横刀斜向下劈,直斩入亭中人肩颈尺余,血浆喷涌,腥气大作。夜行人撤步拔刀,蹬倒死尸,而后便转身立刀,戒备起两人。
那用枪卫士见主人遇害,却不急恼,很是沉静,只反手提枪,也戒备起来,斜跨两步,将两人移到视野正中。夜行人见他移动,也缓缓转身,小步慢慢踏前,忽地发力,缩地跃进,两步间飞出数丈,顷刻便迫近了卫士,举刀下劈。卫士后撤一步,举枪格挡,正架住了劈来的横刀。夜行人顿地,收住奔势,刀脊倒砍,转掌拖刀,旋身拧转,喝一声“来!”,横刀绕旋着枪尖,竟将大枪绞了进去,如巨蟒猎食,势沉力劲。卫士几乎要兵器失手,只得一紧手掌,顺着劲力前踏卸力,却已控不住长杆,也没有余手,空门大开。边客见状,亦踏地奔来,拧剑前刺;利剑贴着骨隙,穿心而过,剑尖直透出前胸。边客拔出血剑,卫士应声倒下,将一同坠下的大枪压住了。边客横剑在手,仍旧戒备着,对着夜行人,立步稳住身形,问道:“你是什么人。”
夜行人却收刀入鞘,松懈筋骨,虽还对着边客,却步步倒退,“你也穿一身夜行衣,倒来问起我是谁,真个稀罕”。嗓音清脆,全不粗浊,同方才力压长枪的劲势很不搭调。再看夜行人的身形,懈了筋骨,衣衫贴身,显出线条来,腰肢比肩只嫌偏瘦,不是男子模样。夜行人显出的武功极高,边客不敢懈怠,仍横剑,缓步跟上。夜行人却已经退到了梅树边,向后伸手,探到枝干,便弯身一跃,随一阵簌簌声掩进了花树堆里,接一阵短促的枝节脆响,急如碎鼓,只是干脆得多。边客疾奔上前,也提纵登上近邻梅树的大杈,再极目四望,却只剩下半园梅树,四方白墙,和一地堆雪。天上的懒雪业已停了,四野除风声只余静寂,全望不到什么夜行身影,好像本便没有这样的人来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