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山海关的日子很短暂。
但战争的形势瞬息万变,正如他们在关中坚守时,未曾想到蒙古会与齐周联合,围攻金国。
于是,在多线并进夹击的情况下,金人的战线节节败退,直到失去了所有。
齐周蚕食了金国的一部分土地,蒙古也是如此,北方局势从三足鼎立变成了楚汉之争,四散奔逃的金人朝着百济而去,已然不成气候。
许时青披着大氅,靠在御花园的亭柱边,百无聊赖的看池子里成群的锦鲤。
前朝在论功行赏,后宫也去了一溜的人看热闹,皇宫里寥落得很。
草丛堆里窸窸窣窣,一阵又一阵。
许时青听了半天,实在没忍住:“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
就这么一撮毛在那儿,晃来晃去,是个虎皮帽子,他还没眼瞎到这种地步。
是个衣着不凡的小孩,眼睛里全是好奇和傲然。
“你是江湖人?”他话还没说完,许时青就听见一阵劲风靠近。
“……师兄?”高绮珊愣了下,而后收敛神情,走到那小孩身边,行礼道:“二殿下,您不该刻意躲开下人们。”
显然,这位二皇子不仅没去参加庆典,还躲开了自己的仆人们,四处闲逛。
许时青了然,对于这个给他师妹招惹麻烦的皇子称不上生出恶感,但一个六岁左右的孩子,在没有人看护的情况下四处躲藏,确实是很危险的事情。
并不值得提倡。
似乎是看出了他们目光里一致的不赞同,二皇子跺了跺脚,他还是年纪太小,又面对着两个江湖草莽,说话更加直白了。
“我以后是要去江湖!做一个大侠的!”
许时青眼底浮现震惊,扭头去看师妹:这孩子是不是还没醒?
“您是皇子。”高绮珊表示,这都是家常便饭了,这群皇室子孙一个赛一个抽象,不就是皇子想去当江湖人吗?好歹没说想去做匪寇呢。
二皇子头上的老虎帽子像是在瞪他们。
“你们、你们不是大侠吗?”二皇子困惑:“话本子上说,你们这时候不应该传授给我秘籍和不世武功吗?”
“……郭丞相府上有很多江湖门客。”许时青说:“以殿下的身份,想要学武功,只需要同陛下说一声吧?”
“……”二皇子哼哼唧唧:“他们都是追名逐利的家伙……而且皇兄已经先一步拜师了……我才不要和他一起用相同的师父。”
“草民也只是个俗人。”许时青心想果然还是孩子。
“你是剑仙啊!”二皇子险些跳起来:“父皇想封赏你都被拒绝了!”
“……”许时青默默看向高绮珊,结果二师妹若无其事把目光落到别的地方。
剑仙苦恼的皱眉,他鬓发有几缕落了下来,疏落着在那张白玉雕琢的仙人面上留下阴影,像是水中树影婆娑般动人心魄。
“那只是个名头。”许时青半天吭哧这么一句:“再者,在殿下眼中,大侠与江湖是什么样子呢?”
“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二皇子想了想:“义薄云天、还打打杀杀的。”
“我想过那样的生活,宫里头太闷了!”
他眼里闪烁着憧憬:“我要成为武功最强的人,喝最好的酒,交最多的朋友,成为天底下最有名气的人!”
高绮珊唇角一抽,心里道:想的还挺美。
“……”许时青也挺无言的,人还挺不考虑实际:“殿下知道就汴京到金陵,要多长时间吗?”
“……嗯,三天?”二皇子问。
许时青呵呵:“半个月,这还是骑快马的结果,要是用马车还不走官道,速度更慢。”
话本子说的好听,什么大事刷的一下就过去了,可现实里的大侠们,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赶路上,行侠仗义之类的事情做得匆匆,大多也是好事不留名。
毕竟侠客们外出鲜少是没有目的的,要么是护镖,要么是去赴会,再要么就是去做委托或者追杀通缉犯……没什么空去计较路上做的事情能不能给自己增加名声,或者说,他们在做的那些事情其实也算是一种谋生手段。
毕竟护镖或者委托之类的事情,大多是有报酬的。而赴会一般而言也是为前者而铺垫,打出名气。
二皇子:“……”
大受打击!幻想破灭!
“一,一定要坐那么久吗?”皇子被路途的艰苦震撼到了:“而且路上只吃干粮吗?就是干巴巴的饼?而且还只能睡在野外!”
“偶尔还会被抢劫。”高绮珊善意提醒:“没钱的话,如果落脚点没有认识的人,还会无处可去、无饭可吃。”
许时青看了看二师妹,对方以前自个出去历练的时候,可是野的很,沉迷揭通缉令,杀得剑门上下以为她走火入魔,火急火燎的把人抓回来。
杀人对武者的心境有害,心境与武功挂钩,一个不慎生了心魔,到时候内力运转一乱,极有可能直接暴毙而亡。
可想而知那时候他们受到了多大的惊吓。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四处行走呢?”二皇子问:“你可是剑仙诶,接受父皇的封赏,在京都做官不好吗?”
许时青挑起眉,这让他从天上的仙人,变得鲜活灵动,好似一个遥远的符号变成了邻家哥哥:“首先,我可不是一年到头都在四处奔波,每年都有两三个月会住在汴京。”
他是去闯荡江湖,不是离家出走。
“其次,剑仙这个名头根本不重要,我不会做官,也不懂得做官。”许时青很无奈:“要是接了官印,岂不是有负陛下的看重?而且这对那些寒窗苦读的学生不公平,对浴血奋战、甚至战死沙场的兵卒们……”
他叹了口气:“我受之有愧。”
那些永远留在北方冻土的士兵们,才是真正应该拥有那些封赏的人。
“殿下,对草民而言,江湖才是归处。”
他说:“而江湖,在汴京,在关东,在京都,也在这皇宫里。”
高绮珊垂眼而笑,很畅快、很明朗,不属于锦衣卫,也不属于这京都的任何一个人,只属于她自己、属于江湖人独有的肆意。
她知道师兄卷在唇舌未吐露的词语是什么。
江湖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行侠仗义、比较武功,也是市井贩夫讨价还价的人间烟火。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恩怨的地方就是江湖。
这深宫又何尝不是?二皇子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罢了。
高绮珊正是明了了这一点,才毅然而然的放弃了外头的广阔天地,转而投身京都宫闱,翻覆风云,把玩权力——她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京都对她来说,才是江湖。
总归是各人有各人的路,世间诸事,到头来,只是让各自看自己看得更清楚些,然后或快或慢的朝着同一个终点走去。
只是他们称这一过程叫闯荡江湖,文官武将们称之为忠君报国、名垂青史……万法归一,都一样。
“听不懂。”二皇子表示,这些东西有点抽象了。
高绮珊没打算让这位王孙继续打扰她师兄,刚好,皇子的仆从们已经找过来,于是在他们的注视下,小皇子不得不恋恋不舍的在簇拥下离去。
许时青松了口气,从衣袖里掏出用纸包好的糕点,语气轻快:“师妹,诺,刚从宫宴拿的花酥!”
高绮珊早有预料,然而还是为师兄的孩子气行为叹气:“二十五岁了,师兄你莫不是忘了,我与你同岁。”
哪还是喜欢这些东西的年纪。
话虽如此,她还是翘着唇接过来拿到手上。
许时青和她也算是青梅竹马长大,所以没像是在小师弟面前那样还要注意着维持一个兄长的形象。
“可是我感觉这个酥很好吃。”许时青轻声道:“我们都好久没见过了,我一天换一地的,也收不到你的信,不知道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你们打仗,我在京里忙着查案。”高绮珊哭笑不得:“信都寄到汴京呢,不过自从门派解散以后,我的信寄到哪放都不安全,过段时间安稳下来后,我们再找个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