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后看着殿上翩然下拜的灼华忍不住皱了皱眉。心道:这个太安,竟在朝会这等重大的场合穿得如此素白!怎么像是有意给谁戴孝?
“太安郡主平身吧。”昊元在御座上愣了半晌未开口,王太后的眉头不由得锁得更紧了,“今日召你上朝,为的是戎狄皇子求亲一事。毕竟事关你的终身,需慎之又慎。不知你对此事意下如何?”
大殿之上一片寂静。这一殿的君臣其实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几分忐忑的。
近日几件事看下来,太安郡主行事着实有些无迹可寻。虽说她父母死于戎狄之手,应怀切骨之恨。可毕竟那时年龄尚幼,恐记事不深。
况且两国现下已邦交多年再无战事,亦无国仇。而这戎狄二皇子又实在生得英武俊逸,且身份高贵很有可能是将来的戎狄国君。
假若太安郡主被这戎狄皇子风釆迷了眼,或是贪图皇子妃乃至戎狄皇后的位子,那今日之举无疑是引狼入室。
不少朝臣又想到近日京中的传闻,心中更是打鼓。若传闻是真,那太安郡主才是凤凰真身。被人顶替,又被朝廷如此苛待,她若心中积怨已深,一口应下这桩婚事,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呀。
站在大殿另一侧的萧复拓本是别有目的。可现下看到太安郡主本人,竟忍不住又生出些其它心思来,隐隐有了几分期待甚至忐忑。
可众人的忐忑似乎是多余了。太安郡主站在殿上,缓缓回道:“太安不愿嫁于戎狄。”清悦的声音中似多了一丝沉重。
满朝文武连带着御座上的昊元皆松了口气,随即又生出几分预料之中的得意。
萧复拓亦在心中自嘲一笑,为自己刚刚生出的那丝不切实际的期待。果然如此!
“郡主差矣。并非嫁于戎狄,而是嫁于拓。拓愿为郡主留在大齐,常伴郡主左右。”
萧复拓微笑着开口反驳,声音中似乎藏了一缕春日里的风,染上了一层暖意和温柔。
灼华垂眸微微颔首,疏而有礼,却问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萧二皇子看太安今日这身装束如何?”
萧复拓不解其意,但仍温言赞道:“郡主风姿不俗,自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灼华并不接话,而是自顾说道:“建元十年,凌家军初成,届时不过三千三百五十一人。后日渐壮大,至建元十四年太安出生之时,已达三万之众,军士亦逐年增进。
“期间,经大小战役近百次,且从无败绩。更有桃山大捷、戊酉大捷。多少名将忠士血洒疆场,换回大齐十年的太平安康!然,雍和五年,平城之役大败……”
灼华说着抬头看向御座之后的那道珠帘。珠帘纹丝未动。灼华眼波一转又看向殿中众臣。
“凌家军近四万将士战死,伤者无数,损失大半,几近覆没。辽东大将军凌云战死,其妻镇国大长公主战死。
“敌国大将取凌云首级悬于百尺旗杆之上日夜巡游示众,其尸体被以卤腊之法制成干尸,运回敌国,以兹邀功请赏。
“镇国大长公主当时……身怀六甲,已近临盆。为救夫君,本已撤出平城却折身回城救夫。
“不想途中因奸细出卖遭遇伏击,血战而死,一尸两命。幸而副将柳龙啸赶到,才使镇国大长公主的尸身免落敌手。”
说到此处,灼华双眼泛红,声音却愈发铿锵,如金玉掷地,铮然有声。
满朝文武有不少乃初闻平城之战细节,此时莫不心恸悲切,更有的以袖掩面悲怆不已。也有的只垂头不语,沉默以对。
昊元背后那面珠帘依然静悄悄的,闻丝不动,悄无声息。
平城之役那年,萧复拓十二岁。本应同其异母兄长萧复开一样上战场历练,却因其母韩皇后病重侍疾而错过。此战虽听田策说起过些内幕,但有些细节此次还是头一次听说,不禁也听得呆住了。
“现下虽两国邦交,似是国恨已无,可太安家仇仍在!我这一身素白便是为那凌家军的四万将士,为凌大将军,为镇国大长公主以及她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而戴的孝。
“那四万将士的在天之灵,他们的父母妻儿,还有镇国大长公主和凌大将军的在天英灵,时时看着我!看着这大齐上下!看着他们要保护的大齐百姓!也看着他们的仇人!”
青天白日,大殿之上却陡然吹进一阵风来,扑啦啦揭起众人的衣角。有那么几个人,突然就冷汗森森面色惨白。
御座后的那面珠帘亦随风微动,忽听“哗啦”一声,似是帘后的太后失手碰翻了茶碗……
“所以……”灼华嘴角勾起一抺冷笑,稍纵即逝。她转向萧复拓,一双秋水波澜不起,却摄心动魄,“我,不能嫁于你。”
殿上一片安静。
……
太安郡主于早朝之上的一番话待散朝之后未用多时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百姓们奔走相传,这才知道平城之役当年竟如此惨烈,不仅折损了我大齐四万将士,更有凌驸马死状之惨,镇国大长公主又竟一尸两命……
时隔多年,京中百姓再次因当年平城之役群情激愤。
且说那戎狄二皇子萧复拓,大齐朝会上直面太安郡主陈述当年戎狄与其父母之战的惨烈之状,却未受半分影响。
也是,当年之役毕竟是他们戎狄占了便宜。
当然,求亲一事就此作罢。不过这戎狄皇子却又生出别的事来。当殿恳请亲自护送太安郡主出城,以表对当年戎狄对手的敬意。
许是累了,王太后此时精神不济,也未等昊元开口,便出言准了萧复拓的恳请,又寥寥几句草草打发了灼华。
于是,灼华出了泰和殿,重摆一品郡主的仪仗,打道回府。而戎狄皇子亲自骑马行于郡主车架旁边,护送出城。
“郡主,拓有几句肺腹言欲相告,不知可否靠近车驾一叙?”
萧复拓笑眯眯地看着隔在他和郡主车架之间满身防备的羽寒,冲着车内高声说道。
此时已出了皇宫,行至朱雀大街。道上早已肃清了行人,各处回避,路两旁拉上了帷幔设了关防。
羽寒自灼华从宫中一出来便抢先护在车驾旁边。对这名义上为护送的萧复拓自始都是横眉冷目满面寒霜。
对着这样一个煞神般的护卫,萧复拓倒也不恼,只笑容满面地一边看着羽寒一边隔空喊话。此举不禁让羽寒皱起了眉头,只觉这戎狄皇子颇像一只笑面虎。
果然,车内的灼华听闻此言于窗边轻声吩咐了一句。羽寒无奈,直起身子转头瞪了萧复拓一眼,勒马缓行一步,将车架旁的位置让给了他。却也并不远离,只亦步亦趋地跟在萧复拓身后,似防着他一般。
萧复拓嘴角一翘,不甚在意,他此时有更重要之事要办。
“今日听闻郡主所述当年平城大捷……不,平城之役的细节。拓心下亦颇为感慨。只是当年两国敌对,双方将领各为其主,也是不得已之事。”
车中的敏毓看了三姑一眼,不知车外这戎狄皇子到底要做些什么。
灼华垂眸端起茶缓缓喝了一口。只听外面继续说道:
“拓这里倒是得了几件事关平城之役的辛秘想与郡主共享。”
萧复拓说到此处顿了一会儿,可车内却依然静悄悄的。太安郡主并未如他所想那般急不可待地探问这些辛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