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着月色,安仕黎得以模糊地看见荆翼的长相,他总觉得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下人有那么一点点眼熟,好像自己跟此人有过一面之缘似的,但具体是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安仕黎又一点也记不清楚。
安仕黎索性摇了摇头,不去深究。这世上长相相似之人不在少数,自己何必因为看见了有人相貌类似便开始疑神疑鬼呢?还是省省吧!
荆翼匆匆打扫这园子,又匆匆离去,安仕黎都没有进行关注,他的思绪都放在了如何劝说白深之事上。
过了好一阵,终于有人朝园林里走进来,那两人正是王沧和蒋羽。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还边有说有笑,看上去关系亲密、和谐无比。
走进园林时,蒋羽警惕地扫视一番周围,对王沧低声道:
“王大人,可将下人都吩咐过了?”
王沧点了点头,道:
“蒋大人放心,我早向下人们吩咐过,晚宴开始后不许进入园林,现在园林里不会有其它人。”
“好。”
蒋羽点了点头。而在王沧心里则掠过一丝轻蔑——自己办事,还需要他姓蒋的来操心吗?轮得到他吗?反倒是这个蒋羽,贸然将新人拉进他们的政变队伍,就不怕出事?
两人走进园林里的一处凉亭,安仕黎已在此处恭候多时。
曾经的安仕黎应该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会在这一天里同时面见两位大昭朝野一等一的大佬级人物,过于的兴奋令他的思绪都不免紊乱。两位朝廷重臣就这么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先向谁行礼。
考虑到王沧是主,他和蒋羽都是客,安仕黎先向王沧行礼,而王沧微笑着打量了一眼安仕黎,摆了摆手道:
“阁下不必多礼!你便是蒋大人新近挑选出的人才吧?果然是一表人才,蒋大人的眼光一向不错,王某有礼了。”
王沧向安仕黎一拱手,弄得安仕黎受宠若惊极了。安仕黎连忙回了一礼,对王沧说道:
“在下从踏北前往京城时途径霖川,曾有幸接受了王洵老大人的接待……”
“吾兄?”
王沧的平静骤然变为了无比的激动,他本来对安仕黎本人并不怎么上心,只是出于风度才在安仕黎面前显得彬彬有礼。而当他得知安仕黎曾与自己的兄长见过面,他对安仕黎的重视也猛然拔高,他连忙上前一步并紧紧抓住安仕黎的手,急切不已地向安仕黎询问道:
“我兄长他近况如何?”
安仕黎被王沧的激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便先向王沧回答道:
“王老大人精神矍铄、身体健硕,还时常接济穷困百姓,看起来颇为健康。在下还曾问过王老大人,如果有机会,愿不愿意回到朝堂,他老人家告诉在下,如果有需要,他便会回去。王大人可以放心。”
“这样啊……”王沧的眼里浸润着追忆与感慨,脸上是一抹衷心的笑意。“好!好!他身体无恙,便一切都好。”
王沧满面春风,整个人的精神也显得更为抖擞。
这时,一旁的蒋羽向王沧笑着行了一礼,说道:
“王老大人身体健康,实为我大昭之幸!王兄,今日你我在此相会,乃蒋某有要事与王兄相商。”
“哦?蒋大人请讲!”
王沧注视着蒋羽,他自然清楚蒋羽不是无故找自己,只是刚刚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哥哥,暂时忘记了这茬。
蒋羽向王沧开口道:
“如今为实现你我之大计,不能不有财力之支撑,但你我之财力,如今也都抵达极限,实难更进一步。而先前陛下为了筹集银子,最后从富商白深处豪夺了二十万两白银,王兄不会不记得,蒋某之见……”
“蒋大人的意思是邀请此人加入我们?”
王沧的眉头轻轻一挑,注视着蒋羽。而蒋羽的话语被打断后,他的脸庞明显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朝王沧点了点头,道:
“不知王大人意下如何?”
王沧轻轻一声冷哼。
“蒋大人难道不清楚,商贾之流,最是重利而寡义?我等涉险与之交涉,若其趋利避害,而将我等出卖,你我长久之经营,岂不毁于一旦?”
蒋羽的脸上还是原来的笑容,但显然冷了许多,他以这样的表情向王沧说道:
“如果王大人不认同这一方略,那敢问王大人,我等势力该要如何扩张?以你我现有之财力,还能支撑我们势力的进一步扩张吗?如果王大人可以给出更好的方案,则蒋某洗耳恭听。”
冥冥之中,一旁的安仕黎似乎能从蒋羽和王沧这两位大佬之间察觉出针锋相对的意味,这与两人一起出现在安仕黎眼中时的气氛可谓是大相径庭。但身为微末之晚辈,安仕黎也不便在这两人间插话。
听了蒋羽的话,王沧明显愣了愣,但他还是坚持道:
“纵然难于扩张,也万不可因此置大业于险境,蒋大人难道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吗?蒋大人未免高瞻远瞩得有些过头了。王某鲁钝,但还是原来的意见:商人重利而寡义,绝不可轻信。”
在蒋羽平静的外表下,一团熊熊烈火已然在他的胸中猛烈的燃烧。一旁安仕黎从蒋羽抑制不住颤抖的双手中已然看出蒋羽很是恼怒,但他再看向王沧的神情,按理说自己看得出蒋羽恼怒了,王沧没理由看不出,可王沧一点也没有要缓和的意思。
见气氛越发之不妙,安仕黎向王沧匆匆行过一礼,即向王沧开口道:
“王大人,倘若以大人所言,商人重利而寡义,趋利而避害,则以小人之见,这更便宜我等将之拉拢。白深既然为商人,难道还会不明白立天下之主者,所赢不可胜计的道理吗?选择加入我等,才是对其而言收益最大的选择。以此观之,商人之流,更加适合我们与之联络。且大人有所不知,当今陛下非但从白深家中豪夺了二十万两白银,其所派太监还羞辱了白深及其长女,白深身为人父,又怎会不对皇家之行径怀切齿之仇恨?若无复仇之机会则已,若有,安某相信其又岂肯错失?诚如王大人所言,与之交涉,风险不低,但若要迎王老大人回朝,又岂可不冒风险?为了给王老大人回京增添更多筹码,安某以为,值得冒这个风险。”
安仕黎炯炯的双眼注视着王沧。
当安仕黎开口时,王沧转过去看向安仕黎的眼神里本能一般带着轻蔑。但当他听安仕黎说的这番话还颇有道理、甚至对方还称为了自己的哥哥值得冒这个风险,王沧眼里的轻蔑彻底消失不见,转而多了几分欣赏。
王沧好好咀嚼了一番安仕黎的话,最后他的脑海里只剩一句话在不停回响——为了哥哥回朝、为了哥哥回朝、为了哥哥回朝……没错!只要哥哥可以回来,回到他的身边来,那他有什么风险是不能冒的呢?他连死都可以不怕。
王沧点了点头,肯定了安仕黎的意见。
“既然如此……倒也可以一试。”
“王公英明!”
安仕黎朝王沧一拱手。
而看到王沧最后还是同意了自己的意见,蒋羽的心里纵然还是翻涌着许多不满,但也并不妨碍他在面子上和王沧维持着友善与和谐。
“如此便好。”
蒋羽微笑着点了点头。
最重要的议题暂且敲定,王沧好好打量了安仕黎一番,心里想着——好后生!不愧是能被自己的哥哥招待的人、不愧是能被自己的哥哥招待的人,在才智上,此人倒也确实是有过人之处,与这世间绝大多数的庸碌之辈相比,确实是要强出不少。自己哥哥的眼光果然不会错的!
哥哥看中过安仕黎使好感的种子在王沧心中种下,安仕黎的表现则是在为这颗种子施肥浇水。王沧得以对安仕黎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不小的欣赏,而在一开始他对安仕黎的态度就和对他认识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打心眼里压根就毫不在乎,也不值得他王沧在乎,他对那些人恭恭敬敬,恰巧是自己这份毫不在乎的具体体现。
王沧轻轻拍了拍安仕黎的肩膀,像一位庄重仁慈的前辈一般打量着安仕黎,并说道:
“阁下才思敏捷,过乎常人,当勉之,不负家兄寄予之期望。万不可淫慢怠惰,以伤家兄识人之明,阁下谨记之!”
安仕黎看了一眼王沧。按理说这番话应该是一个前辈对晚辈的祝福与期望,是礼遇的象征。前半段没什么异常,但当王沧的话说到后半段时安仕黎看向了王沧,发现以王沧眼神和口气,这后半段话压根不像是祝福与期望,就连劝诫也算不上,而是一股赤裸裸的命令甚至于威胁。
安仕黎本来以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可看着王沧说这话时眼神中的锐利,恨不得将“你要是辜负我哥期望损害了我哥的识人之明,我就剁死你丫的”这句话写在脸上时,安仕黎明白,自己大概率没有感觉错,这位王大人哪里是在谆谆教诲,这就是在威胁自己。
一股寒意遍布安仕黎的后背,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位王大人可不是简简单单地说说而已,如果自己真的敢往王大人不想看到方面发展了,他有理由相信这位王大人是真的敢做掉自己。
明明单看字眼是一句如此温暖的教诲,安仕黎却不寒而栗,他哭笑不得地注视着王沧,挤出一副勉强至极的笑脸,道:
“仕黎谨记王大人教诲!”
“记得就好!”
王沧面色如常,又在安仕黎的肩膀上拍了两拍,这轻轻的两拍,连带着安仕黎的心头也颤了两颤。王大人沉甸甸的呵护,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啊!
和安仕黎交代完后,王沧又看向了蒋羽,眼神里带着笑意,蒋羽回看向王沧,眼神一样带着笑意。可,也就仅限于此,这份看上去的笑意,既不象征友善、也不象征认同,仅仅象征了一份如浮萍般漂浮于汹汹江水之上和谐。更有趣的是,两个人都对此心知肚明,而两人更加清楚的是,他们彼此得以携手,不是为了生命高尚的目的,仅仅是,他们两人有着共同的利益。如果说哪天这份共同的利益消失不见了,他们此时此刻眼中的笑意与表面的和谐,又该去往何方?谁也不知道。
王沧朝蒋羽拱了拱手,道:
“蒋大人,王某还有客人要陪,就先失陪了。”
“好,王大人的寿宴要紧,蒋某也告辞了。”
王沧准备回到寿宴上,但这时他的下人突然向他来报。
“老爷,王老大人给您的信到了!”
“什么?”
刚刚还昂首阔步走向会厅的王沧一下子顿住了脚步,他的脸上绽放出烟花般绚烂的喜悦。他差点就要跳起来,激动不已地叫道:
“好!快!快把哥哥的信拿给我,不,不行,先别给我,等我沐浴之番才可拆信,先放在我的书桌上,再为我准备水,我要沐浴。然后再去和客人们说一声,就说我有要事,不能相送,让他们自行离去,明白了吗?”
王沧以刻不容缓的语气朝下人吩咐着,下人慌张地点头道:
“是!小人遵命!”
王沧就这么连跑带跳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尽管今天是他的五十岁寿宴。
而蒋羽与安仕黎也该离开王府。在安仕黎亲眼看见的蒋羽与王洵相处的短暂时间里,他可以察觉出来,蒋羽和王沧两人可远远没有他初见时那般和谐,一个人竭力隐藏的,往往是一个人最为真实的想法,而在刚刚与王沧交流时,蒋羽竭力掩藏的情绪是——愤怒。
安仕黎有些忐忑地询问蒋羽道:
“大人,您是否对王大人心怀不满?”
“怎么会呢?”
蒋羽的脸上挂着笑容,他笑得格外开怀、笑得格外真切,但唯独从这张笑容上,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如同是在夜色下的冰湖里浸泡过似的。
蒋羽露着海市蜃楼般的微笑,双眼眯得像是刀锋,朝安仕黎淡然地说着:
“我与王大人,志同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