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旧雪未消,又添新雪。
建章宫东边,为无极殿,寓意长乐无极。紫玉雕砌,明珠作帘,春红桃,夏白莲,秋金菊,冬绿梅,收揽四季的馥郁芬芳。
囚禁在无极殿四月有余。
起初,天真。绝食三天,以死相逼,刘彻一句“殿内所有宫女太监皆不得进食”,我只能就范。
然后,愚蠢。打晕宫女,乔装出逃,刚至太液池,便听得来自无极殿的哀嚎声阵阵,我被迫返回。
现在,麻木。日复一日,绣一朵寒兰帕子,跳一支兰兮舞,弹一曲猗兰操,单调到忘记时间,无趣到断了阿珺相公前来接我回家的念头。
又是清晨,用完早膳,取了针线,坐在桃花树下。
“夏婕妤,宫中已无素帕,老奴遣了小花甲去问高内侍。”刘彻的乳母金氏行礼道。
小花甲,是新进建章宫的太监。原名贾黎,入宫后,唤作小贾子。某日,他端了一碟爆炒花甲,不慎摔倒,泼了我一身的油污,恰好被刘彻撞见。高逢见状,不待刘彻恼怒,便下了杖毙的命令。我瞧着面善,出言求情,并替他改了名字,留在身边。
“无碍。”我脱了鞋袜,轻声道。
“夏婕妤,殿外寒凉,不如回殿内起歌舞。”金氏劝道。
我瞥了一眼金氏,表情淡漠,不予理会。拔掉木簪,让长发披散,取了银铃铛,系在脚腕上,一袭兰烟云裳,三瓣淡紫色花钿,模样清雅,神韵高冷。
兰兮舞,烂熟于心。长长的水袖,旋转,跳跃,甩出,收回,行云流水间,步步绽放含苞欲放的兰花。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不知,长生殿的瑶姬,跳兰兮舞,是否与我生出同样的心境,即但愿沉醉不复醒。
舞罢,听得击掌三声,霸气侧漏。不必回头,也猜到来人是刘彻。
“堇儿,子夫做了核桃酥,特地托朕带过来给你尝尝。”刘彻挥一挥手,示意提着食盒的高逢,将核桃酥摆放在食案上。
我冷哼一声,径直入殿内抚琴。
琴音铮铮,可我心绪不宁。册封我为婕妤,需盖以皇后凤印。之前,我以为卫子夫被软禁在椒房殿,凤印则辗转在李倾城手中。直至卫子夫也亲自乘凤撵至建章宫,说服我安安分分地做刘彻的夏婕妤,我才彻底死心。为什么卫子夫能够容忍自己的丈夫害死亲弟弟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堇儿,替朕再绣一只金丝香囊吧。”刘彻掏出素帕,搁置在琴案上,怕风吹落,特意取了九龙纹墨玉压着。
我置之不理,继续拨弄琴弦。
如果预知当前的处境,当初我断不会浪费时间,绣那只令刘彻产生过分遐想的金丝香囊。偶尔思索,刘彻到底是经历了难以启齿的遭遇才会有如此转变呢,还是出于薄情帝王本性。
“堇儿,朕不是解释过,卫青之死,非朕之愿,实属无奈。”刘彻强压下不耐,尽量放缓语调,轻声道。
“无奈,好一句无奈。陛下若忌惮卫大哥的兵权,大可以找个莫须有的罪名,解散卫家军,贬为庶民,而不是逼得卫大哥一家三口只能下了黄泉路相聚。”我冷笑道。
霎时,刘彻大怒,拔出佩剑,斩断琴弦。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砸了无极殿内所有的摆设。破碎之音,不绝于耳。眨眼间,狼藉一片。
高逢见状,斥退了宫女太监,悄悄地关上殿门,独留我和刘彻。
“你以为,你的卫大哥,就是完人么!”刘彻捏着我的下巴,恼道。
我闭上双眼,下巴隐隐作痛,泪花不争气地溅落。
往昔,在猗兰殿,刘彻三天一小怒,五天一大怒,我早已习惯他的暴躁。为了保住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每次趁他发怒之前,连忙吩咐婢女搬出古董,气得他拔剑四顾,划烂了石柱上的兰花雕刻。
如今,只求没有如今。
“卫青请罪,于幻阵中不慎丢失虎符,朕派出紫衣侍卫暗地里搜索,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未寻得虎符,叫朕如何相信。”刘彻加大力度,指节咯咯作响,丹凤眼里满是戾气。
“卫大哥或许有苦衷。”我轻声道。
“不听圣谕,私自启动国库,分发粮饷,叫作有苦衷?没有虎符,却调换猗兰殿的侍卫,帮助子夫给刘安一个痛快的死法,叫作有苦衷?卫家军有少年缺乏管教,冲撞了倾城,差点导致朕的龙子不保,朕只不过想当面问责一番,他就立刻解散卫家军,也叫作有苦衷吗?朕看他,早就忘记了君臣之礼!”刘彻冷笑道。
“除了君臣之礼,陛下可有当过卫大哥是自己的小舅子?”我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