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做了那个梦。
仿佛是在大雾中的山路,雾色浓重,跌跌撞撞地走了很久,来到一处水边。影影绰绰的看见一人临水而立,背对着我,他身着银袍,一头银发半披半束,背影很陌生,我想上前看个清楚,却醒了。
这梦十分普通。比这还光怪陆离的梦做过很多,大多睁眼即忘,可这个梦醒来之后却仍历历在目,竟是比在梦里的时候还要清晰几分。那个背影,无论是装束还是身形都不像是我认识的人。奇怪,怎么会有一个栩栩如生的陌生人入梦?
奇怪归奇怪,它总不过就是一个梦,我很快就抛诸脑后了。
在天庭无所事事地晃了几日,始终没有找到如何前往人间赴约的法子。我拐弯抹角地撺掇着轻尘带我去南天门附近兜转,守门的天兵目不斜视,威风凛凛,让人不敢多看。
兜到第三天的时候,一名守将走了过来,问:“这位仙人是要出门吗?”
我眼睛一亮,“能出吗?”
“能,但您可有令牌?如果没有,再进可就难了。”
啊,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
轻尘陪我兜来转去,也看出些端倪,问我:“姑娘似乎很想去人间?”
我犹豫了一下,坦言道:“确实,因我上来前与人有约,约好了三日再见,现在已经过了三日,不免有些着急。”
轻尘疑道:“姑娘指的三日是人间历,还是天族历?”
“自然是人间……”我忽然卡住,隐隐想到了什么。
“姑娘可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约的人现在恐怕已不止等了三日。”
啊!
啊啊!
我扶住额头,在原地呆立半晌,最终长长地叹出口气。
本以为只是晚了两三天,那么如果想办法下去夜轻寒可能还等着。如今掐指一算,人间已过五六载,那位大人早已把我当做背信弃义之徒,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罢罢,这下我也死了心,不再每天往南天门跑,安心在玉宸宫里练起功来。
自打回到天庭,师兄日日忙碌,已难得有时间像在山中一样陪我弈棋,抚琴,练功,见到他的时候常常已是夜里,每日无论多晚我都等他回来,给他讲白天的见闻,或是舞一套新练的剑法,听他指点,有时他晚上还要批阅公文,我便在一旁磨墨、奉茶,十有八九都会伏在案上睡去,早上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已回到自己榻上。
师兄不准我改口,我便战战兢兢地顶着盘帝山小少主的名,唯恐给师父和师兄丢脸,决心要比从前认真百倍的修炼。
一日在后花园练习御剑的时候不小心失了准头,长生剑直直飞出高墙之外,不知落到哪里,无声无息。
我瞅了瞅,那墙不过丈把高,也没多想,提了口气跃上墙头,翻了过去。
没想到一墙之隔,仿佛换了天地。映入眼帘是一片茂盛的枫林,红叶如花,开得如火如荼,大概是不常有人打理,地上的落叶已经摞了老高,踩在上面如一片红色沼泽,深一脚浅一脚的。
长生剑正陷入落叶之中,仔细找了会才找到。我提剑四顾,空无一人,猛然想起,此处应是轻尘口中的那座“古怪”的碧海丹阙。
也不知到底是哪位神仙的府邸,荒落了这样一片热热烈烈的好景色。
我手上捏了个风诀,幻出好多团小旋风,不一会便将地上落叶卷去墙角,扫了个干干净净。
远处红叶间露出一角飞檐,循路走过去,只见一座小凉亭和一处青石板铺就的空地,安静清幽,自在无人,真是个练剑的好地方。我兴之所至,舞了起来,不知不觉近黄昏时才依依不舍地收剑离开。
这里宫门紧锁,自然还得原路返回。不成想刚刚跃上墙头,就听见回廊处有脚步声响,师兄随着轻尘走了过来。
轻尘正焦急道:“姑娘原本一直在这练功,但我去端茶的工夫人就不见了,已经找了两个时辰……”她话头忽然顿住。
我坐在墙头尴尬地朝她挥挥手。
轻尘惊道:“筝姑娘,您怎么在上面?”
“不小心把剑落到隔壁了,我去取回来。”
轻尘欲言又止,大概想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又意识到师兄在旁边。
师兄并未追究,只说:“阿筝,随我来。”
“是。”
随师兄进了书房,待门关好,他偏过头问:“喜欢那红叶?”
我一怔,点了点头。
“下次再去,莫被人撞见。”
“哦。”
我见师兄的样子,似乎并不像轻尘一般视那碧海丹阙为禁忌之所,便好奇问:“师兄,隔壁那座宫殿好美,可为何是空的?你知道它是谁的吗?”
师兄拿起案上一卷文书,淡淡道:“一位故友。”
我在砚台中加了些许清水,一边执墨,一边又问,“他现在不住这里了吗?他去哪了呢?”
师兄目光专注于手中案卷,并未作答,片刻道:“三日后是新任魔尊登位大典,我要前往魔都一趟,你独自留在天庭我有些不放心,阿筝,你可愿随我同往?”
我没太明白在天庭师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但听到魔尊登位大典,立刻想到,这样的盛事夜轻寒肯定也会去,那么便有机会与他当面解释失约的事了,虽然有点晚,但好过于无。我知他一向不易信人,但在人间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他对我已然不疑,若令他以为我不辞而别,总有些耿耿于怀。
眼下师兄邀我同去魔都参加庆典,如能借此机会见到他,正可解我心结。
虽说是三日后,可第二天,待三百仪卫装好了贺礼,我们便动身出发了。
以八匹龙马的脚程,仍是行了大半日才到,比上次从盘帝山去天宫的路途还要远,我在云辇中待得百无聊赖,把轻尘带的果子都吃光了,又盹了一盹,朦朦胧胧中听得外厢传来轻尘一声短促的惊呼。
我立刻醒了,探出头去看,也是一惊,但见一只圆溜溜的、黑黝黝的、带着翅膀的物事飞到窗前,像是一只……会飞的眼睛,不多时,又飞来一只,两只“眼睛”在云辇附近盘旋不去。
我见车外的仪卫与归蓝均未流露异状,料想他们应该认得,便镇定地放下了帘纱,果然听到师兄说:“那是魔界的礼官幽瞳,我们快到了。”
云辇很快在一座城楼前停住,我们下了车,城楼前黑压压地站了许多魔众。
随我们一路飞来的两只“眼睛”径直向前方为首一人飞去,像两只鸟一样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脸上,扭了一下,收拢翅膀,化作睫毛。那人笑意盈盈地走过来,拱手道:“在下幽瞳,老远就看到了尊驾的云辇,特在此率众恭迎玉宸殿下!”我看着他的双目,心想,这句“老远看到”还真是字面意思。
众魔齐道:“恭迎玉宸殿下!”
师兄拱礼:“有劳诸位。”
我偷眼望去,觉得杏姑说得没错,魔族男子果然都长得……很有特点。礼官大人除了眼睛会飞,其他倒都与神族肖似,是其中最为顺眼的一个。
我初到魔界,四处都觉得新奇,可城门口打了个照面之后,便又被送回到车上,由魔族仪卫引着,一路行去,再停下的时候已经到了下榻之处。
天色已晚,众人早早歇下。
第二天用过早饭,师兄主动提出要带我们出门,虽有些意外,但也十分开心,从前我一个人在人间闲游的时候,每次见到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要是师兄在就好了。师兄如今虽是自由身,可在天庭诸事缠身,也不得闲,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就当放个假,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