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甫一落入那个熟悉的大雾中的山路我便警觉起来,心里清楚这已是第三次在梦里来到这个地方,我在梦里想,这一定不会是个寻常的梦,暗下决心,今朝一定要看到水边那人的脸,看清他到底是谁。
那山路我已走过两次,驾轻就熟,于是闷头赶路走的很快。不多时果然重新见到了水边的背影。那人银衣银袍,一头银雪般的长发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冰芒,华丽而妖娆,再仔细看,能看到他的衣服上隐隐闪动着奇特的纹路,鳞片一般。
我没有出声,因为记得上次在梦里我无法出声。四下环顾想辨认出这是哪里,没有任何线索。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心中再次升起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有期待、有悲哀、有浓得化不开的爱恨……和心伤如海。真奇怪,这种种感觉既像是我的,又不像是我的,它们极其真实,又仿佛与我隔空对望。
终于走到了他的背后,我伸出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
他微微转头,还没等我看清眉眼,便如一阵风般将我扯进怀里。他埋首于我的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复又喷吐出来,热得发烫,随后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像是带了某种急切的渴望,想把我纳入骨血里。
我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来,突如其来的掠夺感更是带来莫大的惊恐,可手臂却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一只手揽住他的背,另一只手伸进了他丝丝缕缕的银发间,旖旎缠绵。
情状奇突,仿佛进入了一个失控的、难以醒来的梦魇,惊慌中我无措的目光掠过水中的倒影……
顿时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啊”
“将军您怎么了?”是扶鸾。
我按住突突狂跳的心口,只觉冷汗涔涔,整个后背都是湿的。花了好半天时间,被惊飞的魂魄才从九天之外悠悠回转。
扶鸾唤我:“将军……阿筝,哪里不舒服吗?”
我强自镇定下来,方觉出眼前不对,仿佛蒙了一层厚厚的白纱,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我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两晃,只能看到一团虚影。
“扶鸾,我是不是瞎了?”
“不,您的眼睛只是被火光所伤,暂时不能视物。”
“我们是在玉宸宫?”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但空气里飘着一股甘中带苦的冷香,十分熟悉。
“是,太子殿下将您带回这里,应是怕帝君他老人家再派人来请您去。”
“他……他呢?”
“殿下守了您一天一夜,刚刚被天帝召去了。您的喉咙好些了么?殿下已为您施术疗伤,又问花神殿讨来了一株千年雪莲,煮了碗水,一直暖在这里,临走前嘱咐我们等您一醒就服下。”
“我没大碍,让你们费心了。”说话的时候喉咙仍是痛,但比起之前一个字都说不出的情形已是好了许多。
扶鸾扶我坐了起来,将一碗温热的雪莲水递到我的唇边,一口气喝下去,满口回甘。
“天帝叫殿下去,是有什么事么?”我隐隐有些担心。
扶鸾迟疑着,道:“末将觉着,多半是与昨日之事有关。我自小跟在将军身边,也时常得见太子殿下,昨日还是第一次见到殿下如此动怒。天舒神君太过忠诚耿直,殿下将您从炼天炉中救出时已经变了脸色,显然是在竭力隐忍,天舒这时却还上前阻拦,殿下大怒,连劈了他三道天雷,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且不说天舒是玉墟宫勾陈帝君座下的神将,就算不看帝君的面子,他也贵为上神,如要惩戒,需得神霄玉清府掌律的灵官断明到底犯了哪条天规,该判何种刑罚,然后报天帝圣裁,才能动刑。太子殿下治军十万载,最重律法公正严明,从不擅动私刑,昨日……昨日这是破了戒,不仅如此,殿下随后还顶撞帝君。唉,此去玉清宫,恐怕凶多吉少。”
我合上双眼,压下胸中气血翻涌,“天帝会怎么罚他?”
“殿下是天军主帅,触犯天规必会严惩,数罪并罚,难逃雷电。但姑娘且宽心,天雷再厉害,咬牙抗一抗,几下就过去了。我已让轻尘去玉清宫外候着消息。”
说话间,有急乱的脚步声传来,轻尘气喘吁吁回禀道:“天帝原本叫来了雷祖,可殿下……殿下领了火刑,自请投入炼天炉,受紫微天火烧上三……三个时辰!”
我扑通从床上滚落在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外面光亮处冲去,厚重的桌几被撞倒,香炉杯盏跌碎一地,尖锐的碎片扎进脚里,却生生的疼在心尖上,疼得我全身颤抖,泪如雨下。
玉宸,玉宸,你何苦如此?你这是要我再痛死一回吗?
“将军!”
扶鸾施了术法,轻易便将我重新送回床上。
轻尘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姑娘,你可好好的吧,不然太子殿下回来,不知又要多心疼。”
“是啊,阿筝!殿下修为深厚,不会有事的。你且等等,等他回来再说,现在贸然前去,会给他惹来更多事端。”
我心知扶鸾说的对,要不是我这般没用,也不会害得师兄受这么痛的刑罚,这都是我惹出的祸端。
哭有什么用?
我有什么用?
如果真的有天命,为什么不好好地把丹朱还给他,为什么还要生出这么多余的一个我?
丹朱……
我猛然想起了刚刚那个惊恐的梦。银发男子将我揉进怀里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中掠过水面,看到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倒影。
那个被他紧紧缠在怀中的女子,不是我,是丹朱。
我清晰地看到了她映在水中的脸,然后便吓醒了。
我强迫自己止住自怨自艾的哭泣,开始梳理自己的思绪。
抛开了最初的惊吓,我意识到这个梦不是一个梦,它太真实了,而且在一遍又一遍地重现,每个细节都一样,如果我没猜错,它应该是一段丹朱的记忆。
可那个男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在那样隐秘的地方相会?丹朱为何对他抱有那样多强烈的情感?他到底是谁?
紧接着,很难受地想到了一个必须正视的事实无论他是谁,他肯定不是师兄,这便意味着,丹朱将军另有所爱。
她竟然不爱玉宸,竟然不爱他!我突然满心愤懑,对她起了恨意。即使在知道师兄始终把我当作她的时候,我都不恨她,可直到我知道她另有所爱,恨意顿生,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在一片愤懑中想到,这样的丹朱绝不会仅仅因为不愿意嫁给师兄便去寻了短见,她的离世定与那神秘男子有关,因为她所有强烈的情感都与他有关。
却让师兄担了所有的干系。
我捏紧了手中的锦被。
“好了,再忍忍,很快就不痛了。”扶鸾说着,已经将扎在我脚上的碎瓷片一一拨出,然后覆手上去,果然痛意全消,伤口应是已经愈合了。
“你真厉害。”我说。
“只是皮外伤,很是容易。”
“我太笨了,这些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