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竞又生出一种身在茧里的感觉,像是温水从四面八方包围他,让他觉得心安且放松。这种感受吓得他出一身冷汗,并且将此归咎于他脑子还没清醒。
不能这样去见栖川旬,他想,那可是个狐狸一样狡诈的人物,一丝一毫的不对都会引起她的怀疑。
“栖川领事在等我吗?”他想了一会,开口问小野美黛。
“在办公室等你。”
“好。”谈竞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领结也解下来,衬衫扣子又弄松三颗,一只衬衫袖口鼓囊囊的,装着他从政保局秘密刑房里刮下来的那些沾着血的夯土“报给领事,我今日不去了,要回家。”
小野美黛愣了一下:“领事专门挪出时间来见你。”
“可我要回家。”谈竞的口吻不容置疑,“多谢小野秘书为我置办的衣服,我先走了。”
小野美黛还愣在原地,可谈竞已经大步往门边去了。她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急忙喊他,喊“谈记者”,谈竞就像没听见,伸手拉门,她急了,叫一声:“谈竞!”
谈竞顿住脚,扭回头来看她。
小野美黛想了想,过去将那个装长衫的盒子拎起来,塞到他怀里,又去把刮刀润肤露和纱布药膏什么胡乱收拾了,放在一个纸袋子里提着,也交给他,最后还给了他几张日元和一把铜子:“领事馆的车不能送你,自己叫黄包车回吧。”
谈竞趁她收拾的空挡里掀开盒子瞧了眼,见是蓝布长衫,直接就取出来,套在衬衫西裤和皮鞋外头。
他觉察出小野美黛对他说话口气变了,不再是以往那些冷漠公式化的态度,反而有种莫名其妙的亲昵。
“走吧。”小野美黛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明天到领事馆来,上午就来。”
谈竞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空着手回去,能交差吗?”
“那是我的事情。”小野美黛笑了笑,犹豫一下,又提点他,“不要和藤井寿走太近。”
“哦?我不过是在政保局门口遇到他,因此就多说两句话,这也引起你的怀疑了?”谈竞嘲讽道,“这次要怀疑我什么?我其实是藤井寿的人?”
小野美黛对他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说辞置若罔闻:“不要和藤井寿走太近,他很看不起中国人。”
“是吗?从他今日跟我说的那些话来看,他倒还挺看得起我。”
小野美黛被他吊儿郎当的口气弄得心头火起,但抬头看到他眼里不加掩饰的嘲讽时,又将那口气生生咽了下去:“他要利用你做些什么,才会虚情假意地对你和颜悦色,你是栖川领事手下的中国人,他只会更讨厌你,不会真正看得起你。”
“藤井寿与栖川领事有宿仇,是什么?”
“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小野美黛道,“我与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警告你,不要与虎谋皮,藤井寿这个人行事没有道理可言,也没什么顾虑……他们军部的人都是这样。”
“小野秘书真的把我弄糊涂了,”谈竞皱眉道,“你一下要弄死我,一下又提点我,为什么?”
小野美黛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决定保密自己的身份。于是她眉眼都垂下去,隔绝了与谈竞的眼神交流,口中淡淡道:“你既是清白的,那我便相信你,没有什么为什么。”
她不想让谈竞再问下去了,便绕过他打开外门:“走吧,我同你一起下去。”
那个日本司机靠在车边抽烟,见谈竞下来,三角眼都吊起来,不情不愿地过去为两人拉开车门。小野美黛上去了,谈竞却绕过车子到路口去叫黄包车。
他那张脸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空气里,那副圆圆的墨镜挡不住什么。这使小野美黛有些后悔,应该再带一条围巾来,给他稍微挡一挡的。
日本司机莫名其妙地问他:“谈,他去哪?”
“他今天不去见领事了。”小野美黛道,“我们回领事馆。”
新成立的警察署已经开始招募警察了,小野美黛回到领事馆的时候,警察署负责人左伯鹰正在跟栖川旬汇报工作进度,着意提到了“特别高等课”。
小野美黛先前就知道这个“特别高等课”,它最早起源于东北,是土肥原贤二在情报方面的杰作。
警察署要招人,最好的选择自然是军部。但栖川旬不想从军队里招人,军部已经有个特务机关了,她这么辛辛苦苦地成立滨海领事馆警察署,为得就是跟特务机关分庭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