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北漂青年庄禾亲身说法的一番话,在东方鹤身上产生的作用,大约在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能体会得到。她知道她现在还是一团等待被塑造的泥土,只不过随着时间加诸其上的作用,这团泥土里面加入了一些韧劲的东西,这些东西形成了她后来的倔强,在每一个选择的关口,就是这种韧劲在起着关键作用。若非这种精神纤维在维系和组织着她的人生,她很难想象自己会成为怎样的一滩烂泥巴,被人弃之于旷野之外。
寒假很快就过去了。东方鹤现在不再对独自一人从家到北京感到恐惧了,虽然她还是会有些难过。时间会让一个人内心长上一层老茧,当外来刺激侵袭而来,那老茧就会体现出保护作用。东嫂如今一门心思用在儿媳妇身上,东方鹤说要选择巴黎去读研究生时她也没有提出异议。“你自己把握吧,我们一向就不懂什么巴黎,什么牛津的。你自己比较好坏,权衡利弊,最后再做好决定。你能去哪,妈妈都高兴。我们会在家里等你,如果累了就回来。”东方鹤红着眼睛跟家人道别。如今她成了游子,在家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了。东方岩看着妹妹拉着行李箱走出家门,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人长大就要离家,就像鸟儿翅膀长好后要飞出父母的窝一样。鸟儿飞累了,就要去找自己的窝,建立新家庭。人长大了也一样,想要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走,人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应该用“剩下的时间”来计数的呢?当年困惑东方岩许久的问题,现在轮到东方鹤来反复思量了。
过完寒假,她就要开始准备的考试了,法语并非她的本专业,因此她所要付出的努力比别人更多。考入巴黎高师的中国理工科生很多,但文科生几乎没有。东方鹤感觉压力陡增。她发现自己现在不如以前勇敢了。或许是长大一点就会失去一点勇敢,因为知道得多一点,担心也就随之多一点。在旁人看来,东方鹤不过是想出风头,显摆自己的能耐罢了,只有何庆和景知道她的真实目的。这段时间何庆除了鼓励她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办法。他偶尔也跟她去新发现的书店逛逛,以缓解她备考的压力。
为了顺利通过考试,从小就没上过任何补习班的东方鹤第一次报了法语班,尝到了高考之前都没尝过的种种艰苦。她向何庆诉苦“难道是我变笨了?”补习班的题目太折磨人。“我们高考前就吃过这种苦了,黄冈试题做到吐,所以说苦还是要年轻时候吃比较好。”东方鹤不在试卷上写答案,她只是看题目,补习班的老师不高兴了,训了她一顿。“再牛的天才到了这关口也得低头!”法语老师严厉地说道。东方鹤想人生真是走得越久越没有乐趣了,她已经感觉到大三和大一时的她判若两人了。
正当东方鹤在地球这端为报了法语班而叫苦不迭之时,景在地球另一边正沉浸在甜蜜而忧愁的三角恋情当中。
景来到法国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迅速获取朱颜的芳心。毕竟她经历过一次婚姻,在最落魄的时候,是皮埃尔帮助了她,也给了她他所能给的爱。朱颜对此感激在心。景的出现确实打乱了她的生活。当年她认识景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她并非不知晓景对自己的感情,但她并未将他的情愫放在心上,她以为那不过是少年人的精神恋爱,是无法下降至现实层面的。所以当忆良求婚的时候,她的内心没有景一丁点儿的影子。现在情况却不同了。皮埃尔的事业主要是跟女人打交道,她告诉自己不必在意,因为是她主动放弃和皮埃尔结婚的权利的。
女人的心理有时候的确令人费解。在她唾手可得的诱惑面前,女人却容易受什么莫名其妙的感情支配,其结果就是她展现出一种甘愿牺牲的赴死精神她主动放弃了诱人的大餐,改而去啃自己的干馒头。而她的内心活动实际上是这样的既然她所选定的男人对她有了二心,她也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他来一个满不在乎的假象。等他求婚的时候,她拒绝了他,让他看清他在自己心里的位置也不过如此。
景如今以成年男子的形象重新出现在她绽放过一次的人生中,他年少时直接得不知躲闪的眼神丝毫未改,他脸上的轮廓线更分明了,个子也高到足以保护她的地步了……“他还是童子之身吗?”朱颜有时候看着他在她家喝咖啡时嘴唇上残留的咖啡,会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唇饱满红润,四周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像女孩子的下巴那样干净。“不像皮埃尔,全身上下都是毛……”她懒洋洋地往沙发后面一靠,露出细长的脖颈。她的连衣裙领口很低,裸露的皮肤一直延伸到胸脯线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一点儿胸脯上方的地方。景感到自己就是没有办法挪开视线。他们并排而作,茶几上散放着最近几期的艺术杂志和朱颜的女士香烟。朱颜感觉到景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好像火烫着了自己一样。但她继续仰面靠着,没有动弹。“景,给我点支烟。”景很高兴听到她发号施令,这样他就不用非得盯着她看不可了。他从丝绒香烟盒里抽出一根,打火机里火苗窜出的时候,难题来了。是把香烟递到她嘴边再点火呢?还是他把香烟放在自己嘴里点燃之后再给她?景不抽烟,他回头看她,她仍旧躺着,似乎在闭目养神。她小小的苹果般的胸脯正对着他的视线。景感到浑身发热。他慌乱地把香烟塞到自己嘴里,拨开了打火机,火苗接近烟头的时候他用力过猛,吸了一口,结果给呛得不轻。
看着他孩子般的笨拙样子,朱颜笑得合不拢嘴。她缓缓靠近他,轻轻取过那支已经沾上了他的口水的香烟,放进自己嘴里。“像这样,轻轻地……”她幽幽地说。
景仍旧咳嗽不止。朱颜递给他咖啡,他很快就止住了咳嗽。
“你再来试一次!”她把自己吸过的烟头又放进他嘴里。“慢慢地……吸,好!吐气……好!”朱颜为他学会了一项新消遣而高兴。景意犹未尽地想再巩固一下刚才的感觉,朱颜却又仰面躺了下去。他看清了她凸出的锁骨轮廓,凑上去,慢慢把嘴唇放在了上面。
茶几上的咖啡全都洒了。朱颜收拾完桌面,地毯上的咖啡渍却没办法清理,只好等周末的时候,保洁阿姨过来再处理了。皮埃尔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回味着景的笨拙和那张漂亮嘴唇带来的快乐触感。
人生有很多不起眼的时刻,往往却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也有很多看似伟大难忘的时刻,最终却在人生路上无关紧要甚至渐渐被遗忘。景初尝爱情之果的甜美,心旌摇曳,不由自主,世界仿佛换了一副全新的面孔。
新眼界被打开后,景也重拾起画笔,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但是必须通过手中的画笔才能充分表达出来。因此他也经常和朱颜待在一起。皮埃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目前他的注意力也在另一个妙龄女郎身上,所以他们只是维系着一如既往的同居关系而已。景的家离朱颜家不算近,但他每次乘上去看朱颜的公交时,心就开始怦怦狂跳。“爱情,众水不能熄灭!”他暂时误用这句诗,假借爱情之名,尽情饱享。
他们敞开心扉和身体,在自己的画布上画下对方眼中最美的形象。画家的初衷大概都是由于被爱神所亲吻,中了它的毒,被它牵引着来到爱神的面前,向它屈膝下拜。景把初恋从头到脚亲吻无数遍之后,才能在心里准确地刻画下心上人的倩影。朱颜则相对收敛,她无法再皮埃尔的画室里放手去画另一个男子的形象,于是她就改变题材,专画一些梦幻中的风景。以皮埃尔老道的眼光,他知道自己的情人陷入了爱情。
这样的情形维持了一段时间之后,皮埃尔暂停了手里的工作,准备带朱颜去瑞士度假,也好及时斩断这一段畸形之恋。刚刚爱得死去活来的一对情人心里十分苦恼,焦急而频繁地见面,商讨着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分离之苦。
朱颜没有力量完全脱离皮埃尔,独立生活对她来说已经不再可能了。而景的父母对于儿子新近发生的巨变并不知情。景心内如焚,也不再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呆就是一天,见不着面了。他楼上楼下来来回回地走动,脚步声里都能听出他的焦躁。
“儿子,别在楼梯上来回跺脚了!我这幅画怎么都画不好,你过来给妈瞧瞧!”太太在画室里工作,苦于一个细节无法处理,儿子在家里发出的不规则的脚步声惹得她有些心烦意乱。
景来到画室里。“妈。”
“嗯?看看这个地方。这儿!我怎么都画不好……”母亲的心思都在自己的作品上面,没有注意到儿子脸上的愁容。
“妈,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景接过画笔,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地瞅着母亲那幅静物花瓶。
“说。”
“你觉得我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
母亲惊讶地转过脸。“你恋爱了?”
“但我不知道妈妈你是否会喜欢她……”
“是谁?妈妈见过吗?”
“见过。早就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