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右监张谭和侍御使唐众及其随员在部曹吃了午餐,便与周澈等一起到了二堂歇息聊天。早上审案,天还是晴的,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天就渐渐阴起来,现在居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签押房外的滴水檐下,几个衙差无聊地仰首望天,雨水渐渐凝成雨幕,从檐上汇聚起来,流到廊下,于一汪小水泊中溅起朵朵雨花儿,随生随灭。
二堂里,周澈、张谭、唐众三位主审官随意地坐着,东拉西扯地聊天。别看他们在公堂上剑拔弩张,只消对自己立场有利的,哪怕是一句话、一个词,也要争来争去,绝不相让,这时候却是一片悠闲自在。
几个人的话题谈的很宽,从钱粮田赋收支,到各州郡县的官吏俸禄,乃至地方民情习俗等等,海阔天空漫无边际。聊着聊着,张谭和唐众便聊到了他们主持司法,这些年来处断的一些大案要案。这些话题,周澈自然是插不上嘴的,因此就成了一个洗耳恭听的陪客。
周澈听了一阵,忽然午后的钟声响了,张谭笑了笑,肃然之气开始在眸中氤氲:“周司刑。咱们升堂?”
周澈也笑,只是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犯案事实已然清楚无误,接下来,你我三人该就量刑事宜磋商一下,拿出一个叫皇上、叫朝廷、叫百姓信服的判决出来。本官建议,咱们就在这二堂商议好了。两位以为如何?”
张谭和唐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道:“自无不妥,如此…无需正襟危坐,咱们也轻松一些,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三个人陡然都静下来,雨声好象这时才从厅外传进来,淅淅沥沥…
两名衙役抬了一张几案悄然放下,放好笔墨竹简,一位书记吏在几案后面坐下。厅中就像在演一部默片。只有动作,没有声音。
当书记吏做好准备时,周澈坐直了身子,对张谭和唐众道:“张右监、唐御史,二位谁先表述一下?”
张唐二人客气一番,便由先审此案的廷尉右监张谭做结案陈词。
张谭咳嗽一声,说道:“王逸上门讨债,常翔无力偿还。双方发生口角,既而发生争斗,争执中,常威助父行凶,击杀王逸,事实清楚,当事人也供认不讳。吾大汉律规定,父为人所殴,子相救,致人伤残,照寻常斗殴罪减三等。至人死亡者,依常律处斩!故此,本官以为,常威应判死刑!”
唐众瞟了周澈一眼,见其安坐不动,知道他是等着自己开口。他若开口,必是反驳廷尉府,建议减刑的,虽然距周澈的无罪释放还差着一筹,终究有相通之处,不免等于帮了周澈的忙。可是眼下周澈不语,他也只好开口。在他想来,减刑从道义上是可以发挥一下的,至于无罪释放,却未免施刑过宽了。
眼下不妨先驳倒御史台和部曹的共同敌人廷尉府,再与周澈计较,主意一定,便道:“法令之作用,在于防凶暴。孝行之作用,在于开教化。常威救父,是行孝而非凶暴。常威年纪幼小,能明白行孝的道理,这不是因为朝廷教化的功劳吗?春秋之义,原心定罪!五刑之理,必原父子之亲。今常威幼符至孝!我等谳刑司法,应该惩恶扬善!常威虽然杀人当死,不过他尚在童年,能知父子之道,若令其偿命,恐有悖朝廷彰行孝道之义,故而本官以为,应罪减一等。如此,既彰行孝道,又惩治不法,两全其美!”
一旁书记奋笔疾书,将官员们的论刑依据一一记下。
张谭反驳道:“常翔欠债在先,非义也。王逸索债,常翔拒之,又生口角,只是寻常殴斗。常威助父行凶,若以孝道遮掩,减其刑罚,如此,天下人但有为非作歹者,其子岂不是都可以助父为虐了?”
唐众眉头一挑,道:“张右监口口声声说常翔欠债在先,是为不义。莫非足下忘了,京郊游玩,王逸见色起意,是以蓄意设赌,引诱常翔的事了?若说不义,王逸不义在先,何以独责常家之过?”
周澈嘴角一丝笑意飞快地掠过,他就知道,这两人相争,必定会谈到谁先有过错这个问题。御史台当初给他设了个套,只要他同情常家,想为常家减罪,就只能为御史台所用。而今,他比御史台更激进一步,御史台这个套就成了给他们自己下的了,只要他们还坚持自己的意见,就不可避免的要在这一点上与周澈站在一起。
厅外的雨继续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厅中代表廷尉府的张谭和代表御史台的唐众辩论也愈发激烈起来,两个人把自己所有能讲的理由都说了出来。到后来已经再无新意,只能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抬杠了。
这时候,一直静坐不语的周澈突然插口道:“本官以为,御史台所言有理!法由情断,王逸见色起意,图谋不轨。常陈氏之死,王逸难辞其咎。之后,他又设赌骗人,灵前相欺,如此恶行,神憎鬼厌,自有取死之道!”
唐众道:“这么说,周司刑是同意我御史台的意见了?”
周澈马上摇头道:“某同意御史台对王逸不义在先,自有取死之道的看法,但是在量刑上与御史台又有不同!”
他看了看张谭和唐众,朗声道:“法理不外乎情理。情与法,互为轻重,那么谁轻谁重?什么时候轻什么时候重?什么时候不会因为严肃执法而伤了伦理道德,什么时候不会因为重视伦理道德而忽视了国家刑法?”
他左右看看,又道:“这就是我们法官的责任了。区别不同情况,或者法就于情,或者情让于法,或者情法各让一步,以求和谐。”
唐众立即插口道:“我御史台建议减刑,正是这般想法!”
周澈马上响应道:“御史台能基于这一点考虑减刑,某赞同!不过某之所以坚持常威应无罪开释,自有某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