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愧疚难安的唐奉道负了尸体一路向东前行,身上的银钱都被搜刮得一干二净,每天只能吃些从木屋带出来的剩饭菜,辛而天气燥冷,不至于馊坏,晓行夜宿,其中苦楚自不必细说。
这一日路过一座山头,唐奉道在心里叫苦,遇山便有陡坡,一人上行且不易,更何况背负了一个死人。别看尸体身前瘦小,看起来没多少肉,成了尸体后变得死沉死沉的。除了体力上的不济,山间虫蚁颇多,山间夜宿不便,也是让他头疼的地方。
正行走间,突地蹿出几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脏兮兮汉子,若不是他们手上拿着豁口的刀子和削尖的树杈,脸上也是却有人的五官,虽然是恶狠狠的要吃人模样,唐奉道还以为蹿出来的是几只学人穿衣的猴子。
“把你身上的钱交出来!”
“没钱,吃的也可以!快交出来!”
这几个如乞丐落魄的是拦路抢劫的山匪,想是此地行情不好,才混得如此不堪。看来世道艰难,就连山贼的生活也不好过。只是他们遇见了唐奉道,只能算他们运气不佳,徒费口舌气力。唐奉道已经好几日没有正经吃饱过一顿饭,每天还要负尸跋山涉水,清秀的眉目已经有些瘦得变样;夜间不是睡在枯草丛便是什么犄角旮旯,素白质华的衣袍脏脏破破。论形象,也好不过这群土匪多少。
唐奉道面不改色,也不想浪费力气和他们啰嗦,只是耸肩摊开双手,道:“吃的没有,钱也没有。不信你们搜身。”
两个土匪不信,上去仔仔细细地摸搜了一番,银子没有找到,跳蚤倒是摸出来几只,替唐奉道挠了挠痒。
这几个土匪还是不死心,指着唐奉道背后的那个布裹着的事物,喝问道:“你背的是什么?打开来看看!动作快点儿!别想耍花招啊,我们这么多只眼睛看着呢,有什么动作就给你一刀子!”
唐奉道解下布条,给他们看了布单下的尸体,道:“看吧,没钱,是死人,要带回家乡去安葬的。你们要抢?”
唐奉道揭开给他们看的是面部,尸体的面部因为被野兽撕咬,烂肉中露出森森白骨。那几个土匪也是杀惯了人的,胆量大,可是也不敢多看尸体一眼,连忙让唐奉道快快遮严实了。
几个土匪往地上啐了口,叫骂着晦气,放唐奉道走了。
邂逅山贼继续前行不多时,唐奉道饥肠辘辘,体力已穷尽,便解下尸体,背靠大树歇息调整体力。许是上天无聊捉弄他一回,唐奉道疲软乏了,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了,也不知靠着的是一颗什么树,从上突然掉下一颗果子砸到他头上。那果子有小半个拳头那么大,砸得挺疼,落地之后朝前滚了一阵。
唐奉道看见食物,双眼放光,口角流涎,顾不得斯文得体,一下子就扑了上去。果子旁边,被几片枯叶挡住的是个灰灰的毛茸茸的东西。
唐奉道心中甚喜,一把将那个毛茸茸的玩意儿提了出来,是一只死兔子,三分之一的肉已经被撕咬没了。“天可怜见!赐给我一只兔子。”唐奉道嘴角的涎水越来越多,最后的一点读书人理智阻止了他茹毛饮血。
入冬之后,天气干燥,山间遍地都是柴火。唐奉道垒起柴堆,可惜搜遍全身也没找到火石以及火折子,没办法,只能效仿古人钻木取火了。
嫩比女子的手掌被磨出了血泡,火毕竟是升起来了,欣喜之意大于疼痛。饿得两眼发花,从没烹饪过的唐奉道无师自通,徒手扒了兔子皮,除掉了内脏,拿一根树杈插来考了。
没有佐料来提味,单纯的熟肉香气也是馋人食胃诱人神魂,清风徐来,飘香十里!
烤肉的香味可能飘不出十里去,至少那群饿肚子的山贼没有闻到,但却诱来了比山贼还要危险可怖的生物。
一只吊睛白额大老虎,低着头耸着脊背,一步一步慢慢踱步而出。这只老虎虽然身躯庞大,但是有些消瘦老态,皮肉有些耷拉下来,却依然不失其百兽之王的风范。它目不转睛锁定猎物,张着嘴露出尖牙,哈喇子从嘴角流了一地。
唐奉道惨然一笑,原来自己忙碌了半天,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还把自己当嫁妆搭了进去。他现在肚里空空,根本没有多余的体力和老虎搏斗,转身逃命的机会也十分渺茫。
可他姓唐,他毕竟还有个杀手锏,他眯了一下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眼神已判若两人,瞳孔缩小眼白出现了一圈儿短细黑点,绕着瞳孔的。
那老虎在距离只有十步的时候突然停下,来回走动,怔怔地看着唐奉道,戒备森严。
唐奉道所使的是一门虚张声势的功夫——惧象,这是极其诡秘的幻术招数,不需耗费多少内力,只与对方对视,攫住对方的目光,从眼入心,令对方生出恐惧感来。
因为这招太过阴险狡诈,非君子之道,唐奉道究其不深,只入了两重境界,可让入幻者心生惧意看见青面獠牙的夜叉鬼怪,勇气战意陡消。离家之后,这一招对敌屡试不爽,可用在野兽身上又会是个什么效果,唐奉道一无所知。这是一次赌命的尝试。
入冬以来,山里面的动物越难寻觅,老虎已经饿了许久,它老了,体力比不上年轻猛虎的一半了,可是它的威严还在!它的兽性不减不灭!放弃这次的猎物,它可能就会饿死,它不能被眼前的怪物吓走,它要敛息等待。狩猎一直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老虎定是其中佼佼者。惧象是个瞬发的招数,并不适合长时间使用,一来会对施求者进行反噬,二来恐惧的时长久了,会麻木察觉出异样。
唐奉道没招了,只能等死或者自裁。老虎低吼了一声,又向前踏出,突然停住。又出现了一个,一个真正的怪物?
这次被烤肉吸引而来的不知是个什么生物,反正唐奉道认不出。这个奇怪的生物只有半人来高,全身被黑中带了点褐色的长毛发掩住,如果不是能看见四肢,还以为是一团头发成精了。
老虎嗅到了危险,立马扭身对着长毛怪物,对它发出恶吼。这是一场猎物的争夺战,自然界里面,只有强者才有机会活下去!
长毛怪看了看唐奉道,又看了看花斑大老虎,吞了吞口水,突然趴在地上朝老虎扑射过去。老虎呼啸一声,张牙舞爪扑上去。谁知长毛怪在扑射的半道上突然坠地,如蛇一样快速匍匐前进。老虎是扑过去的,肚腹大空,长毛怪从地上弹射而起,一头撞上其肚子。
老虎的肚子是软的,一下将它撞得疼翻倒地。刚扭身爬起来,长毛怪又一下跳到它背上,双手抓住后颈。
唐奉道心中一震,这长毛怪竟是个人!而且看他的手脚,还是个小童。他忘了自己身处的危险,开始为小童担忧起来。
却说那小童骑上了老虎的背,张开嘴去咬老虎。老虎怒吼连连,翻身跳跃,始终甩他不下。似乎是皮肉被小童咬破了,老虎突然跳起身用背去撞树,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终于把小童撞了下来。
那小童倒在地上,长发散开,露出了一张小脸,虽然满面都是污垢,但眉眼清晰,确是个人!
那老虎疼极了也恼极了,朝着小童扑咬下去。小童侧身翻滚躲了过去,老虎得势不饶人,接二连三朝着小童拍抓。小童在地上翻来滚去,性命堪忧。
唐奉道狼吞虎咽吃完了兔肉,身体又有了气力。看着小童被老虎逼迫得要紧,也顾不得危险不危险,一手随手抓了根木头,一手刨到了个石头。先是运内力扔出石头,把老虎打得退了几步,随后当头一棒敲在老虎头上。木头断成两截,老虎的头盖骨也被打碎,摇晃走了几步后轰然倒地,临死还在低低嘶吼。
小童一跃到虎头旁边,把头凑上去也不知道在干啥。唐奉道怕老虎还有一口气咬伤小童。上前阻止道:“快过来,当心它咬你。”
唐奉道刚刚碰到了小童的肩膀,那小童一个转身,从胯下逃走。
唐奉道哪能放任一个小童在有野兽出没的林间乱跑,忘了别人在他之前就住在这里了,而且刚刚还救了他一命,根本不怕这些野兽,连忙使出轻身功夫醉仙游云步追了上去。
小童跑得可真快,在林间窜来窜去就没了身影。这醉仙游云步可是天下间最厉害的三门轻功之一,也怪唐奉道学艺不精,丢了这功夫的脸面,竟追不上一个小童,其实也是这小童熟悉地形地势,将自己隐蔽了,否则还真逃不掉。
慢悠悠踅回原地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小童趴在虎头旁边。听见唐奉道回来的脚步声,他直起身子,跑到柴堆旁,从地上捡起唐奉道吃剩的兔骨架啃起来。
“掉地上的别吃了,脏!”唐奉道伸手从他手里夺过骨架,随手扔远。小童抬起头,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唐奉道,眨巴眨巴,看得唐奉道恻隐怜意之心大盛,摸着他的头道:“你要是想吃,晚上我去烤给你吃。今晚我们吃虎肉!”
小童忽然抖了一下,唐奉道一怔,小童又矮身从他胯下钻了过去。
“别跑!”唐奉道使出浑身解数,下定决心一定要追上他。
小童一会儿在地上四肢着地,像一只野兔,一会儿又攀上树枝,似灵敏的长毛猿猴。他的速度倒是真不慢,但这次唐奉道紧紧跟在后面。
没一会儿,小童跑到了一个山洞面前,停了一会儿,唐奉道追来了,立马又跑进了山洞。
“我还奇怪你这次怎么跑得这么显眼,原来是故意引我过来的。这地方挺不错,晚上可以在里面睡,风吹不着。”唐奉道审查着那个山洞,洞口上方凸出了大块岩土,上面斜长了数株植物,枝丫张开恰好挡了,不是走近还真发现不了。
唐奉道回去将尸体和老虎的尸体一起搬运到了山洞。小童站在山洞门前,一手提着一只死兔子,都是那种被撕咬了一部分的。
小童把死兔子交给唐奉道,然后又径自溜走了,隔了一忽儿,抱回来一大堆柴火。他挺聪明,用了一根细藤捆起来。
山间有涧,流水潺潺。唐奉道拖着小童一起脱光了身子,瑟瑟发抖地洗了个凉水澡。小童身上的污垢沉积太久,洗了好几遍,水从身上流下来才是清白的。不过这孩子身体素质强,淋了大半个时辰的凉水也没打个喷嚏。
洗净后,唐奉道才真正看清了小童的面目:淡眉短粗,双眼呆滞无神,圆脸有肉,小嘴平直,左耳缺了半块。手上脚上生有厚茧,四肢肌肉发达,全身多出疤痕。是个男童。头发四散直拖脚踝,唐奉道撕了点衣布给他扎上,看起来正常可爱多了。
回到山洞,唐奉道钻木,生火,剥皮,串肉,长发小童垂着双手立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两只兔子,一人一只。
小童拿了烤兔,不先忙着吃,而且跑进了黢黑的山洞,出来之后又一脸单纯地看着唐奉道手里的兔子,吞吞口水。
唐奉道也盯着他,一脸不可置信地问:“这么大一只你这么快就吃完了?吃完了你还不够?”
小童不知是听不懂话还是说不来话,反正是没有回答唐奉道的问题,连个动作也没有表示。看了一会儿,见唐奉道没有分食给他,他就转身走去虎尸旁边,蹲下去。
唐奉道心道:这小家伙真没有吃饱,这下要去吃生肉了,那可怎行。过去拉住他,撕了一条兔腿塞进小童张得大大的嘴里,道:“没料到你人小量大还是个小君子,比我还能吃。生肉以后是不能吃了,再饿也要忍着。记住了吗。”
小童撕咬着兔肉,好似点了点头。
这老虎皮毛光亮鲜泽,完好地拔下来可以卖点银子,虎肉少见,应该也能够畅销。唐奉道在心里计算:明朝把老虎拖到山下市镇上寻个主顾卖了,有了钱,可以去给马大叔定一口棺材。多备些干粮在身上,饿肚子的感觉太难受了。还有剩余的话买一匹瘦马,也不知还有多少路程了。马大叔的家乡还有亲人在吗?我又该如何向他们解释。
小童一直拖拽裤脚,把唐奉道拉回到现实。
“啊,想出神了。唉,也没心情吃东西了。别拽了,知道你还没吃饱,剩下的都给你了吧。”看着这个孤独无依的小家伙,唐奉道怜爱之心盛起,摇头叹息,“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父母恁的狠心抛弃在山林,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让他活命至今。叫我撞上了,也不能不管。要不给大哥写封信,让他派人接小家伙回家?不行,不行,不能把小家伙一个人留在那地方。算了,还是让他跟着我吧,路上有个听我说话的也不错。”摸着小童的头,看着他吃肉吃得粗鲁如兽,笑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月亮不知怎么藏起来了,没人管,满天的小精灵偷偷溜出来,趴在云朵上俯瞰大地,眨巴眨巴着眼睛,一闪一闪的。
唐奉道看了会儿星辰,也不理会别人愿不愿意听,就臭不要脸的给小童卖弄起胸中所学。什么分散在东南西北方位的二十八星宿啊,形如斗勺的北斗七星啊,最亮的北极星之类的。小童听不懂也不表示不耐烦,望着灿烂星辰发呆,唐奉道便更来劲儿了。
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打了个哈欠,人间就刮起了一阵风,然而雪就落了下来。
唐奉道把火堆移进山洞,风大,离洞口远,又把虎尸拖进来,晚上可以枕着睡觉。
小童困了,打了个哈欠,唐奉道拍了拍自己身旁铺垫的干草,示意让他睡这儿。小童不理睬,往山洞更里面走去,火光照耀不到,是一片黑。
唐奉道抽了一根燃烧的木棍往前探,黑暗一点点退缩,他看见小童蜷缩着身体抱成一团的部分身体。火棍继续往前伸,已是山洞的尽头。
唐奉道的手抖了一下,火棍差点掉落。小童是躺在两个人怀里的,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两个已经成了白骨的死人怀里。
两具白骨前面,有许多的小骨架,还有一只烤兔子。小童侧身卧在白骨面前,按照活人的位置,应是大腿上,安稳恬适地睡着了,嘴线有了一点弯曲。
唐奉道举着火棍默然片刻,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