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宣二十二年的八月,是个分外忙碌的月份。首先便是中秋佳节的宫宴和二皇子刘煜倾的婚宴大典之事。据说原本皇后是向皇上提议两宴同庆的,但皇上思虑着此番做法古来未有先例,且有诸多繁杂之事难以缕清,便另择了吉日,将二皇子的婚期推迟至中秋宴后的第十日。此外紧接着而来的又有皇后的生辰宴和暮雪公主的笄礼,此番种种,宫里上下早早就陷入了一片忙碌之中。
八月十五,月夕佳节,正是桂子飘香,硕果秋实的好时节。听闻西北边境又传来了捷报,皇上大喜,在奉天殿行大宴仪,赐百官宴,与众群臣同享珍馐美膳,共饮醇醪佳酿。朝前尚且如此,后宫更是热闹非凡。皇后娘娘这次不仅在宫中设下了华筵,邀众嫔妃及宫人宴饮赏月,还增添了舞火龙、猜灯谜、放天灯等活动,众人齐欢,好不热闹。
放眼于如此热闹的场景,我自觉内心压抑情绪阴沉,难以融入众欢,由此更是低落萎靡而无心欢宴,于是便以饮酒过多身体不适为由,提早退了宴席。
我屏退了众宫人,还有清吟和尚香,一个人只身来到一处偏僻的园子漫步散心。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天边,银白色的月光筛过头顶的浓枝密叶,零零星星地洒下来,如隆冬时节寒宫檐前纷落的白雪,晶莹无暇,却又透着寂寞与孤冷。
怔然回首而望,宴会的主殿里依然人声鼎沸,灯火辉煌。悬挂于四面的八宝琉璃宫灯,其中点着碗口粗的巨烛,火光灿亮,将半边天空照耀得如同白昼。夜风甚大,惊起一阵树影摇曳,那一园桂子林的香味瞬间弥散开来,扑鼻皆是一股子清香。再抬眸,往更遥远的地方望去,一座座宫殿威严高耸,巍然而肃穆,犹如一块块冷峻的牌坊,无情地压住人心所有的悲欢喜怒。
今天,真是中秋佳节呵!人人都在欢庆赏月,都在祈盼团圆,可是我呢?我究竟有何事值得欢庆,又有何愿可以祈盼?
如今我一个人身处深宫,家人们远隔宫墙之外而不得见我独占贵妃高位,凌驾于众妃之上而至六宫瞩目,然而每一次在众人面前强颜欢笑,每一次的明争暗斗步步为营,都让我身心俱疲还有煜倾,他很快就要成婚了吧,可是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永远不可能是我,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去做一名无名无份的宫女,至少还能盼得些许与他相依的希望。
我就这么走着,想着,叹着,忽遇一清池,池中水静无波,倒映着天边一轮孤月,月色银白如雪,澄净而空明。孤人,孤月,孤影。那轮圆月的月色本就是清寒如霜,合着我此时此刻的心境,更显得孤寂凄冷。又是一阵风袭来,吹动四面乱影纷重,一棵棵桂树迎立风中,如舞婆娑。我心绪一动,缓缓吟道:
“孤月空明冷,婆娑桂影残。
银盘飞雪骤,玉镜覆霜寒。
彩绢姮娥舞,瑶琴魁佼弹。
回首华殿曲,谁懂此心难?”
就在我吟完最后一个字时,我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那个让我眷恋,又让我害怕的声音。是他在轻轻唤我:“婉莲……”
我刹那像丢了魂一样,失神便脱口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除了这里,你又会去哪儿呢?”他幽幽道,“正如此刻我也会来到这里一样。”
泪意刹那间涌上我的眼眶,我透过迷蒙的双眼环顾四周。佳木繁秀,名花吐芳,旁侧一小亭,提名“落月”,伴一池碧水澄澈空明。拂柳池畔柳荫环绕,枝繁叶茂,万条柳枝匝地犹如丝绦缕缕。再往池中心望去,隐隐可见荷叶丛丛,花影零稀。入目皆是熟悉的景色,这里就是月出苑啊!我与他相遇,相识,相知到最后甚至暗许姻缘的地方。
他走上前来,直至与我齐肩,与我一同望着天上与水中的一对月影:“时间变了,世事变了,但我们其实都没变,不是吗?”
“可惜世事不饶人,人似物却非。”我强压下心头的酸楚,姿态端然,强颜淡笑,“想来这个道理王爷是早已懂得了的,也无需本宫多教诲了。”
“可是你的心没变,这样还不够吗?”煜倾看似平静的眼底翻腾起波澜般的狂潮,“为什么你始终不愿和我走,离开这座死城一般的深宫?”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我都决定好了,我不会和李家的小姐成亲的,我们一起走,逃离这里……”
“不可以!”我猛地甩开他的手,“王爷您今日喝多了。”
“不,我没醉,我清醒得很。”他像是癫狂了一般,更进前一步,直接扳住我的双肩,“我就是想听你的心里话,你心里有我的,对吗?为什么总要与我冷言相对,为什么始终不愿意和我走,为什么?”
“因为婉莲与王爷不一样!”我氤氲在眼中的泪终于在这一刻滚落了下来,“王爷您是皇族贵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的离开也许只是失去王爷身份与未来的皇位,一个人来去了无牵挂。但婉莲身后牵涉的是一整个家族。宫妃私逃乃重罪,婉莲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而令我夏家满门陷入囹圄。”皇后曾经说过的话不住地在我脑海中回荡,我缓缓闭上眼,任泪水淌满我的脸颊,“最后,婉莲也希望王爷能够实现理想,做一个千古明君。”
“我明白了。”煜倾了然而悲戚地点点头,忽又发问,“可是你所想的,所顾虑的,都是别人,那么你自己呢?你可曾为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的未来考虑过?”
“我的人生我的未来不是再明了不过了吗?”我轻笑一声,复微微叹息,“做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妃,得蒙一时圣眷,或许还会怀上皇子或帝姬,然后圣宠常在,又或许圣眷浅薄,一人寂寞到白头。然而无论如何,最终都不过得一追封悼号,受一时祭拜,了结此生。”
“这就是你内心的答案?”他的唇畔展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愈发无力地追问,“难道你就那么愿意做我父皇的妃子?”
“愿与不愿,又有何差别?”我淡然笑道,“无论我愿不愿,眼下一切都已成定数,无可改变。况且做宫妃有何不好?一可沐尽天家恩泽,享尽荣华富贵,二可光耀门楣,为我夏家争得荣耀满门。”
他的眼底满是灰暗颓败:“既然你已如此说,我又还能奢求些什么呢?”言罢,他转而自嘲道,“还枉为我是一个王爷,既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为何自己心爱的女子都留不住,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都兑现不了?”
我只觉心底悲痛酸楚愈加强烈,不忍再听他说下去,便作别道:“本宫不扰王爷赏月雅兴,先行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