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宵禁似已形同虚设,但是大街主路上却比以往更为严格。
一夜焦心的十七好容易等到报晓鼓,便带着蒋府几个家丁、几乘轿子穿街越坊来到了那破茅院之下。一早疾疾敲开了门,直把那廷谔喜得哭了出来,一旁只着汗衫的令欢鞋子也没穿、赤脚来迎十七,抱着十七哭个不停“姐姐你回来了,你没有死,呜呜呜”。
十七一时也掉下泪来,但马上止住了,因为身上有伤,所以叫令欢自己快回屋去穿衣服,待会儿就走。又问了问廷谔十一的情形,忙不迭地带着下人和一个食盒来到十一和廷谔的房中。
床上的十一比昨日更是形容憔悴。那十七忙让廷谔给十一喂点米粥。稀粥虽稀,却还是温热的。这粥还是那蒋安平让人特意备着的,久不下米饭的病人,若喝得急了、多了,怕是一时转圜不来便会一命呜呼,所以差下人特意熬煮得稀点,又加了饴糖、仅盛了一小碗,慢慢吊着这一口气,待缓过来,再慢慢加上这饮食的量。
这粥入口后,似乎没有恶心、反胃的症状,令十七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平了。又回屋去收拾令姜,那一同前来的家丁忙上前去帮忙,让十七好生休养着。
不久,这些人便简单收拾了下,纷纷乘着轿子去往那蒋府。
一众人从侧门入了后花园,并不下轿,未久,便到了廊院之处,因为十一奄奄,所以那安平甚是贴心地安排在了第一间院子,教人铺了上好的棉被、烧了热水,又备下早餐果品甜点、半新的衣裳供几人换洗。
十七也不顾上这些,满心思都在十一身上,把迷糊的他置在那锦被之中,屋内热气十足。两个婢子忙上前一应伺候着,将一小块饴糖放在那十一口中。待收拾好了十一,才转身去吃早饭。
那令姜令欢早就吃得撑了,只是忍不住还在吃那蔗浆。廷谔则吃了几碗秋葵汤饼,也如孩子一般拿着那巨胜奴麻花吃个不停。现在城中还能吃得起甜品的人家已属罕见,莫说平头百姓之家,即使是在此经营数代的门阀之家若没提前备下粮食怕也是打着秋风苦哈哈,更别说那从长安而来、仰人鼻息的皇帝大臣。十七看到他们大快朵颐的样子,不觉开心起来,便埋头喝着长生粥,不知怎地,竟然泪难干,半是委屈半庆幸。
那小令姜看着十七哭了起来,便过去把自己手中的蔗浆递给十七:“姐姐,不要哭了,这个给你吃。”
看着她一脸稚气可爱,惹得十七破涕为笑。
这蒋府上下对十七几人很是殷勤周到,安排得更是细致无比,令十七也忍不住对安平念起好来,虽说那是杀母仇人。
没两日,那十一已经可以下地。他初醒时,还很纳闷这屋中为何如此暖和、锦被如此绵软,再看屋内陈设,十足富庶人家。问十七,她却不肯讲,问婢子又个个似哑巴。心中疑惑的十一待能起身时,便如何也不肯再待,除非十七说个明白。
十七拗不过,便只得如实相告。
“他?蒋安平?”十一忽觉得头痛欲裂,“你怎会带我来这里?你明知他杀了芸姨,我们怎么可以寄篱于杀母仇人府宅?”
十七低着头不答话。
“不行,我要走,这里我片刻也待不下去。”说着,十一便要起身。
“十一,你听我说完,”十七上前拦着十一,摁着他的肩膀、迫他坐在床沿起不了身,“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是他确实不是恶人。”
说着便把那日经过种种一一坦承。
十一只是坐在那里怔神,流泪道:“你是说,这个杀了芸姨的人,不是坏人?就因为他给芸姨收了尸、办了法事又供奉着牌位,所以,不是坏人?所以他所做的,就可以一笔勾销?十七,那是芸姨啊,是你的母亲啊,是一手把我们带大的芸姨啊。”
十七被他这么一说,也激出了泪来:“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娘亲的死,我难道不痛吗?可是,如果杀了他,你以为娘亲在九泉之下就能安息了吗?就算娘亲此时此刻在这里,她也绝不会让你我伤那蒋安平一根毫毛的。”
十一听完,颓唐地靠在那床的围屏上:“是吗?就因为他是安平,所以,芸姨就算死,也不会怨他恨他?就算死,也要维护他,是吗?”
“十一,我知道你介意他,可是眼下,我们没有出路啊?天地之大,根本无处可去、无路可走。你自己也知道这蒋府之外,到底是个什么世界。你忍心让大家再每天活在担惊受怕、饥肠辘辘之中吗?你忍心就因为仇怨,所以把所有人都逼上绝路吗?我知道这样很自私,可是娘亲如果在这里,也会明白的。她一向告诉我们,不论怎样都要活下去。而这蒋府,就是我们唯一的活路啊。十一,再大的仇怨,难道比我们的生死还要重要吗?”
十七这一声声椎心泣血,拷问在十一的心上,让他愈显憔悴萎靡,整个人像失了精气神,呆靠在那围屏上,任那血泪盈襟。
这一日的风雪更勤,而屋内更是凛冽,直令十一心中号泣。
是的,他能怎么做?离开蒋家,是死路,他不能。杀了那安平,芸姨和那个女人怕是做鬼也无法安宁。可是,他无法忍受自己竟然在领受那仇人的恩惠。他已经夺走了那个女人、芸姨,现在还要这样来羞辱自己,十一恨不能立马投井了才好。即使是死,也不愿意忍受这样的心内熬煎。可是,他能死嘛?他死了,十七怎么办?廷谔和那两个孩子怎么办?难道要托付给那仇人不成吗?
想到此,十一直觉得天地无路、地狱无门,根本没有选择。人生,有时便是如此,毫无选择,逼迫着你不得不接受、不得不趴下来作狗。
转眼已是半个月,蒋安平始终没有露面。十七想着这样安排倒也好,免得刺激十一,令他难安难堪。这半月里,十一日夜要么念佛祷告,要么与廷谔练武,偶尔令欢缠着他,便陪着她练上回鹘语、陪她读史书兵法。须臾片刻不得空闲,似乎要把所有时间塞满。
十七看着心中并不好受,只是没有法子,自己也无可奈何,想陪十一多说几句,他却总是三两句话打发了她。惹得她一时伤心,常常寄情于骨笛。
那廷谔学了一二,听得那曲声中怅惘无限,明明是欢快的曲子,却神思忧然。而令欢则缠着十七,把那首夜凭阑也学得熟巧。
这日大早,婢子芽香便来与十七禀告,说是得了大郎安平的令,今日所有人等不要出这个宅院。
十七不解,便问了原委:“为何?”
芽香年纪尚小,行事不如其他丫鬟那么老练稳重,便回道:“奴婢也不知为何。只是听闻昨日夜里大人回府来了。”
“大人?你是说蒋安平的父亲蒋华蔚?”
“娘子切莫这么直呼其名,于礼不合。”
“哦,是我失言。这蒋大人,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吗?为何他一回来,我们便不得出这院门?”
“奴婢也不知道为何。只是大郎如此吩咐,我便来通传一声。”
“那这蒋大人一日不走,我们便一日不得离开这院子?万一他呆上个十天半月,那我们岂不是与坐牢无异?”
“娘子切莫担心,大人一向在军中,甚少回家,而且每次回来,不过是呆上一两日便又带着二郎、三郎回军中去了。”
“二郎三郎?”十七从没听过蒋安平、这府上提过。
“哦,娘子有所不知,这二郎三郎是大人后来与夫人、几位姨娘所生的公子,原本先后生了四个,只是存活了两个,目前都随大人在军中,很少在家。”这本是府上私事,不该对外讲,这芽香年纪尚轻一时不稳。
“对,这府上,除了大郎,便没有别的公子、小姐在家了吗?”十七一向只听下人提及安平,却未听过其他人。
“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小姐,年纪尚轻,又未许婚,只是这冬日天寒地冻、不愿意出来走动,所以你们才没见过。大小姐又前几月嫁出去了,还是大郎一手安排的、好容易才从军中把大人拉回来,为此还捱了一顿数落。本来婚期定的是正月后,可是不知怎的,大郎硬是把这婚期提前了好几个月,为此嫁奁都翻番了。”
“为何那么着急?”
“奴婢也不知。但是大郎一向行事很有远见,府中人人都说捉摸不透他,但是事后来看,却又很钦佩他的眼光,就说这次围城吧,大郎可是早早就预料到了,否则,咱们这府上哪里能人人吃饱穿暖啥也不愁呢。虽然大小姐婚事仓促,但是想来,大郎必有缘由。”
“是吗?”十七也发现这蒋安平心思缜密、思虑周全,只是一时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对,你说这大人待上一两日便走了,对吧?”
“嗯,是的。不过依奴婢来看,这次怕是会更快。”芽香小声说道。
“为何?”
“昨夜很晚了,大人才带着两位公子从军中回府,一晚上根本没有休息,而是在打点行装,又听说把那大郎也叫了过去,索要了不少珠宝金银。”芽香声音愈发低了些。
“难道你们大人每次回来都这样吗?”
“怪就怪在这儿了。以前大人回来,并不如此匆忙,虽然听说回回也会向账上支钱,但像昨夜里那样,却没有过的。”
外面传来了唤芽香的声音,那芽香忙不迭地告退,出门去准备早饭了。
这一日未久,便听到院外几许愁哭声。十七又不好出门去问。过了好一会儿,那院门才又如常打开来,却不见了芽香,问起旁人,才知蒋华蔚已带着两个儿子回军中,转身,那蒋安平就裁了些下人,一一许给了放良书,遣散了好些奴婢仆从使其脱离贱籍,并给予了一些粮食。
这荒蛮乱世,这些长于蒋府的奴婢仆从,又哪里有容身之处?便纷纷哭求着蒋安平,踯躅不愿离去,亦引得那大郎哀声慨叹。
但接下来的几日,每日都有遣散的奴婢,这哭声此起彼伏,那院子里的仆从迅速地少了下去,粮仓里的粮食也分了多半出去。
那十七与十一、廷谔说起这事,几人皆是不解,不知道这蒋安平到底是良善还是绝情。毕竟这年月,出门去,怕是活也难活。但你要说他无义,众人分的粮食却实在是满满当当,遣散之时,还不忘将那平时有情义的撮合成夫妻、父母子女一起放出去,相互照应。
奇也怪也,令人难以揣度这蒋安平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