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等事?”温兰自知当年骗得祁楚被拒婚后一气之下失了踪影,对她之后的遭遇能不过问就不过问,省得被血族翻了老账,这是头一次听说久居霖州还建了个村子。
“长公主虽然只是女流,可她的眼光要比那大巫神不知道远大了多少。她既不以血族自居,也不让村里的人提自己是刃族的逃奴,所有人都只称是伊穆兰人,不分部族彼此。渐渐的,在村中出生长大的孩童也就不知道还有鹰刃血三族之分,只留下一个伊穆兰人的身份了。杨先生,那村子自建村至今也不过区区二十年左右,倘若再过个二三十年,你觉得那村子里的刃族和鹰族或是血族之间,还会又记恨,还会有分歧么?”
“这……”温兰渐渐明白过来竹舍主人的意思。
他是想说,越是想要区分部族的不同,就越是难以一统伊穆兰,惟有忘却鹰刃血族的名头,才不至于架空了伊穆兰之名。
竹舍主人继续说道:“与此同理,想要一统天下者,便须得摒弃对异族的仇视,天底下氏族繁多,多如牛毛。若是只靠武力去收服,去镇压,即便太平个三五日,能压得长久吗?碧海国一心偏安一方且不去说,苍梧国的慕云氏、伊穆兰国的温氏都有一统天下雄心壮志,可他们谁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妄想用些阴谋诡计投机取巧,做些损人利己的事。可惜啊!那慕云铎多少还忖度过人心所指,知道即便得了碧海也得不了人心,难以长久,所以动了歪心思想借朱氏的肚子生出个名分来。而那温氏却更是愚不可及,竟然觉得灭了碧海苍梧两国便可得了天下……试想他连鹰血两族的积怨都平息不了,又何谈天下,岂非鼠目寸光,惹人嗤笑么?”
温兰听得脸上已冒出了汗,羞愧难当,竹舍主人却仍不住口。
“听说那大巫神温兰还自诩不求子孙蒙荫,只想挣得一世英名,可他挣的哪里是英名,分明是骂名。二十五年前败于慕云氏的毒金之战,二十五年后败于慕云氏门生的瀚江之战,苍梧碧海两国无不想拿住他替自己的君主讨一笔血债。鹰族珲英记恨他紧逼西台神山,血族祁烈记恨他断送血烟六骑,就连他亲手扶上族长之位的莫大虬也不过是阳奉阴违貌合神离。天下之大除了他的一母所生的胞弟,竟找不出一个愿意追随他左右的人,无不欲除之而后快!如此狼狈之人,即便苟延残喘,还有何颜面可言?”
一席话说得温兰胸口气血一阵翻涌,直气得“哇”地一口血吐出来,落在茶盏中猩红点点。
他勉强撑住桌案,抬头望向竹舍主人。
“你……你究竟是何人。竟然对我的事知晓得如此清楚……”
“我?”竹舍主人轻声笑道:“我不过是酒堡山下一孤魂野鬼,是你浸满毒液的算盘中的一颗珠子。当年被你从苍梧掠至碧海,活了半世便妻离子散,肉身俱灭,只留得一点怨念徘徊不散。今日终得见你气数已尽,在此相候相送而已。”
温兰一听相送二字,惊觉不好,紧接着腹中一阵莫名
的寒意升起。
“这茶……这茶有毒?你竟敢在茶中下毒?”
“茶中无毒,心中有毒。”竹舍主人将左袖一摆,顿时整间草堂竹舍消失了一半,青砖白墙变成了荒郊野岭。
温兰又惊又疑时,竹舍主人又将右袖一甩,另一半草堂连同整座宅院也都消失不见,身边哪里有什么奉茶的小童,只是一株细细的杨柳树,而柳树旁正拴着先前的那匹马儿正低头吃草。
“大巫神,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世道轮回,因果有报,恶行孽业,岂能逃得脱呢?”竹舍主人叹了一声,“何况你已是山穷水尽了……不如满饮了杯中茶,就此解脱吧。”
温兰这才发现,不仅是腹中寒冷,口中呵出的是白气,就连手里的茶盏中也氤氤氲氲地飘着冰冷的烟气儿。
呵……一统天下,百族相融。
此间道理我何尝不懂……然而真到了抉择之时,却从未抛开过门户之见,也许这一次……我温兰真的是败给了自己。
山穷水尽,尽得连唯一的胞弟都生死未卜,不知所踪。
若世上真有碧海苍焰录那样的史书古册,又会如何评写我这一生呢?
罢了,功过自有后人述……左不过是成王败寇,付诸笑谈。
温兰举起那盏茶,一口饮落,那茶液清冷凛冽,似有回甘。
然而他哪里还有心思品茶,只觉身上越来越冷,不禁蜷紧了身子。
黑暗的树林中,很快恢复了寂静,再也听不到方才的那个白发老人的自言自语。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远处泛起些火光,接着一队人马举着火把渐渐靠近。为首的一男一女,骑术精湛,不一会儿已将四下转了一圈。
“哥黎罕,咱们兜了这么久,也没发现那老东西的踪迹,会不会已经跑远了?”
“我觉得不会,鹰语王当初悄悄来见咱们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么?她守大路南边,血焰王守东边,咱们来围堵北边,除非他插了翅飞出去,要不然绝对逃不出咱们血烟骑兵的包围圈。”
“也是。”说话的正是血族长公主祁楚,她擎着火把照着林间细细看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