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冷落天涯今一纪万里西风吹客鬓
好生破败的一座庙宇。
积尘遮住了曾经热闹的门楣,蛛网蔽去了横匾的旧日荣光。丛丛野草,盖的院中已全然分辨不出道路。
久已不知香烛滋味的神像前,摆着几个空空的盘子,和一只香灰半满的酒盅,酒盅上还爬着一只小蛛,很努力的,在杯口和神案之间,织起了一张残网。
庙宇已败,神去虫生,本是人之常情,因此,面对这原是对神明大为不敬的事情,他并未怎样。
轻轻一笑,并未将蛛虫挥去,也没有为神像净面去尘,他就只是站在这大殿当中,环视着这灰暗已久的殿堂。
唔,好久不见了啊…
一别十年,老朋友,你们虽是破旧了些,却并未变啊。
而我,我已老了…
十年,十年了啊…
人老去,心如灰,于是,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老朋友啊。
十年的逃避,十年的哭泣,十年的不堪回首之后,我又回来了啊,衣泉。
无论你怎样对我,当我渐渐老去的时候,我还是回来了啊。
一声轻响,并不比一粒米落在地上的声音更大,却成功打断他的思绪,将他唤回。
你,追来了?
家父有言,要小侄带话给秦先生。
…说。
家父有言,秦先生本是客卿,来去自如,我上官家决不相碍,此话十年前有效,今日一样有效。
…
家父又道,他虽不知秦先生有何心事来历,但若秦先生有何驱使,只管传话回来,上官家八百子弟中,决没有贪生忘义的人。
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他挥了挥手。
你回去罢。
转告上官兄,二十年来承他收留相助,秦某深感厚爱,这些年来所为之事,只是举手之劳,无足挂齿,不消上官兄这般看重。
秦某这次出游,只是想了些当年心愿,并无它意,更没什么旧日恩怨要料理,竟让上官兄这般牵挂,秦某委实过意不去。
这次出游,不知要多久,或者半年,或者两年,随兴而往,随遇而安,秦某本是江湖浪子,没什么过不惯的,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你,回去罢。
荒败的庙宇中,自然不会有什么灯火香烛,只有一丝残阳,自那半开的殿门斜斜射入,为这殿中带来一丝光明。
阳光隐隐约约的,照在他的脸上。
侧着身的他,只让阳光照着他的半边脸,半明半暗的脸上,如悲如喜,仔细看来,却又根本看不出他的表情。
他本就是一个没人能看透的人。这是上官金虹在一个明媚的午后,抚着他的胡须,温着一杯香片,面对着满园鲜花,对上官国思说过的话。
上官国思并未动弹,仍是半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若是有江湖子弟在此,会必定非常吃惊。
上官金虹第三子,上官国思,竟会向上官金虹以外的人下拜?!
似是明白他的心意,这秦先生并未说话,也未赶他离去。
国思今去,不知何日能再见先生之面,请先生保重。
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后,不发一言,上官国思悄然离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呆在这废庙之中。
阳光渐斜渐弱,那仅有的一丝光芒,也渐渐自他的面上滑下,一寸寸,一寸寸的离去。
可是,从我记事起,好象就没听说过那儿有过主持啊。
唔?
…真的。
但是,你不是也说了吗,你在十岁以前,是不可能顺便下山的,不是吗?
这个,确实没错。但是,至少在十年前,我十二岁的时候,那儿肯定已经没有主持了。
那一年,师父带我们下山,经过祝圣寺时,我和燕儿偷跑进去玩过,后来被师父抓到,大发雷霆,狠骂了我们一顿。
十年前就已经没人了?你能肯定吗?好久以前的事了,你会不会记错?
…不会错的。
语音由活泼转为沉郁,齐飞玲摸摸自己的胸口,轻声道:是十年前,我十二岁的时候,不会错的。
察觉到语声有异,花平看向齐飞玲,却没有发问。
他没问,是因为,齐飞玲的样子,很明显的,是想把一样事情,说出来,把一种心情,让别人分担。
那是第一次,师父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不是让别人拿给我,而是她讨价还价之后,亲手买给我的,那时候,我有多开心,多雀跃,就是现在,我也还能清清楚楚的记起来…
齐飞玲的语声渐渐低下,几同呢喃,花平拍了拍她肩膀,没有说话。
齐飞玲抬起头来,看向花平,笑了笑,握住花平的手,也没说话。
这本是极为安宁而美好的一刻,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在这时,插了进来。
姓花的,几天不见,进步很大啊。
带着戏谑的语气,虽是用词很不客气,却听不出多少敌意,而齐飞玲一听到这个声音,更是猛的一下扭过头去,满面惊喜。
燕儿?!
相去不过十余步,一身淡淡的绿衫,一抹浅浅的笑容。腰间挂着把剑,左手背在后面,右手捻着一条草根,转来转去的,笑着,看着这边的,正是朱燕。
没有说话,她只是笑,眼光转来转去,看一眼齐飞玲,看一眼花平。
齐飞玲被她看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嗔道:燕儿,你鬼笑什么你?
朱燕笑道:还有什么好笑的,自然是笑师姐你了。
又道姓花的,你真是有福,我和齐师姐从小到大二十年,都没见她这样笑过几次。
忽又笑道:但也巧了,就在这里,我便见师姐笑过一次。
齐飞玲微微一愣,奇道:什么?忽地看见朱燕身后,惊道:是这里?!
朱燕身后,过去不过百步,便是一座庙宇,门面虽已破败不堪,但门庭尚在,规模依旧,仍可想象到,当日它香火茂盛之时的样子。
门上横着三个字,虽已模糊不清,但花齐二人便是不看,也知道上面写得是什么字。
祝圣寺。
原来两人一路谈说,不觉路遥,不知不觉间,已是到了半山了。
齐飞玲不觉笑道:可不是呢,还真是巧啊燕儿,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在这里,师父她…
朱燕忽地截道:你还能说这师父二字么?语气却甚是冰冷。
花平心中一凛,双肩一抽,情不自禁,已运起六成功力。
齐飞玲神情甚是迷茫,看向朱燕,道:燕儿,你…
朱燕冷然道:宫主有谕,你已被逐出玉女宫,此已是去年之事,去今已有数月,你如何还能称她师父?
齐飞玲脸色数变,道:燕儿,你怎么了?
朱燕笑道:玉女宫下弟子朱燕奉命守山,二位若是有事,请先告知在下,在下当转告宫主,再做定夺,二位如无它事,只是游玩,便请离去吧。她虽满面笑容,语却是斩钉截铁,不留余地,便似是不认得花齐二人一般。
齐飞玲愣了一下,笑道:燕儿,别闹了,我就是来向师父请罪的,你不让我上去,我怎么请罪?说着已是走向前去。
擦的一声,朱燕拔出剑来,摇了摇头,笑道:师姐,你还是请回吧。
花平心中微微一愣,觉得有些不对。
比之自己闯宫那天的朱燕,今天的她,好象有些不太一样。
虽然说,那一天,她也是这样,假作为敌,却暗中提点相助于已,但不知怎地,就是觉得,今天的她,有些不大一样。
该怎么说呢,今天的她,好象笑得比那天更加灿烂,更加自信。
只是,这笑容,为什么,会让自己感到有些不安呢?
齐飞玲与朱燕一同长大,情如姐妹,花平都能感到不对,她又怎会觉不到?只是,满怀心事的她,实在是无心求索,急道:燕儿,你若不肯让开,我就要得罪了。
朱燕的眼睛更亮了,笑道:好呀。已将长剑横在手中,左手早捏出了个剑诀。
又道:师姐,其实你一开始就该出剑,何必浪费时间。
齐飞玲心道:你无非是怕让我上去,违了宫主的令,宫主会责难于你,既如此,便和你假打几下,给你个台阶,也就是了。
她武功地位本就在朱燕之上,在药谷中呆了几月,得权地灵说破窗纸,更是实力大增,心道:也不能让你太不好看,走上十来招再说吧。
朱燕笑道:师姐不会欺负我,燕儿先出手了。长剑斜指而起,微微颤动,却正是祝融高的起手式。
齐飞玲虽未曾学得四绝剑,却曾听花平说起过,以她对玉女宫剑法之熟,只消略有些些信息,便足了然于胸。
瞧这模样,当是自芙蓉剑法中的一枝独秀变化精修而出,听他说,这一式以虚待敌,剑式密繁,落若星河,那正是玉女十九剑中织女弃梭的剑意,这两招在下盘防护上多少都有些不便,那么…
打定主意,齐飞玲宝剑挺出,刺向朱燕当胸,去势却甚是缓慢。
朱燕轻笑一声,剑势一荡,化做银光一片,洒向齐飞玲上身。
齐飞玲早知有此变化,全然不惧,一式织女弃梭,却是逆势而用,自下而上,迎向朱燕剑势,只听叮叮当当数声,朱燕剑势一滞,齐飞玲身形一伏,径去削她双足。
朱燕忽地笑道:师姐,你中计啦!
剑势急弯,脚下交错数步,极是巧妙的将齐飞玲的剑避开,而重重剑光,却更快更狠的,压向齐飞玲!
花平大吃一惊,急抢上相救,却已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