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空手返回住处时常伯宁正站在院中小板凳上,拿着把小银剪子剪葡萄。
他心中惆怅翻来覆去也午睡不得,索性起身见封如故贪凉,将新摘的葡萄都吃得差不多了,便又动手剪下一丛丛葡萄浸在凉水里待他取用。
阳光底下浸在水中的葡萄有如一斛明珠辉光明亮。
见封如故突然回来且两手空空,常伯宁取来手帕净手并好奇道:“怎么了?那个匣子呢?”
封如故在躺椅上坐下,架起扇子为自己遮凉:“已还给他了。”
常伯宁心里陡然一阵说不出的欢喜:“为何?不喜欢吗?”
封如故苦笑:“我好像是太喜欢了。”
如一在院中练剑。
小院清幽空地却大,偶有柳枝因风而起与剑梢稍作纠缠,便继续流于风中。
众生相怜悯众生,剑尖斩石断玉遇到柳叶杀意便分而化之消弥无形。
“小师叔。”海净从外走来眉间含惑手中捧着一物,“这个放在咱们院前了。”
如一收剑回身,束起的高马尾流转如清云,微汗的面容依然冷淡如万古不化冰,似乎任何变故都不会让那冰层融化分毫。
然而,下一秒,看清海净手中之物时,冰层微微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海净道:“小师叔,今日我打点客栈里的物件,在端容君和云中君的屋中发现了此物。我想着该是两位君长之物,云中君也收下了,怎么又送回我们这里来了?”
如一开匣查看,发现梳子仍在,与自己送出去时无甚变化,不禁诧然。
不喜欢?
海净颇找不着头脑:“难道是我拿错了?放这里作甚呢?”
如一接过匣子:“是我送去的。大概是入不得他的眼吧。”
“这是小师叔送的?”海净眼前一亮,“小师叔何时同云中君这样亲厚了?”
如一:“我与他何谈亲厚?这不过”
他望着手中梳匣,声音略略放低:“一个意外而已。”
若自己与他当真亲厚,自己怎会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海净给他出主意:“云中君原封不动送回来,未必是不想收,说不准是希望小师叔亲手送呢。”
如一看海净一眼:“我有何必要这样讨好他?”
海净正欲再言,就见如一向外走去。
不及海净再开口发问,如一便道:“我去把它扔掉。”
海净:“喔。”
他没想问这个啊。
待换好一身干爽的衣衫,如一携梳匣而来,即将迈进封如故和常伯宁所居的小院时,他听到院中有絮絮低语,不由止步。
此时此刻,院中的常伯宁百味缠心。
他知道,他的师弟向来大胆,却从没想到他会大胆到这等地步。
常人难以出口的感情之事,他能说得毫无避讳。
初初听到封如故直白地说出“喜欢”二字时,常伯宁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攥了一把,初不觉痛,等封如故一五一十把自己方才的悸动剖析于他,余痛才迟迟袭来,唉才晓得不知所措。
常伯宁的手可提千钧之剑,曾砍断过东海恶蛟的头颅,如今却在桌下懵然地轻颤着:“可你们是”
“那是最不打紧的事。”封如故剥了葡萄喂进自己嘴里,“不过是挂名父子而已,我不在意。若是真心喜欢,这又算得什么?”
“那么”
“师兄大可放心。”封如故打断了常伯宁的话,“我与他,究竟是不可能的。”
“一来是我的身体。”封如故说,“我万一堕魔,绝不要任何人陪。他的父亲因为误信魔道而抛弃他,换我做他义父,我好容易救他出来,兜兜转转,最后凭什么又推他进魔道?”
“二来”封如故晃一晃掌上烟枪,逗弄得那烟雾散乱一阵儿,自己则孩子气地笑了起来,“他又不会喜欢我。”
常伯宁心痛自家小孩儿,不忍叫他受一点委屈,顾不得自己难受,抚着他的头发安慰他:“他会的。”
常伯宁正要继续说话,忽闻院外有细细脚步声。
封如故毫无灵力,耳力不济,自是听不到这动静,自顾自道:“哈,在他眼里,我压根儿是一无是处。”
院外的如一:“”
院内的常伯宁试图把这个话题岔开:“也没有那么差吧?”
封如故委屈道:“只有更差的了。师兄,你知道吗,我弹首箜篌,他都说我照猫画虎,东施效颦。”
如一身形一动,想要申辩,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起。
他似乎的确这样说过?
只是那时那个时候
平心而论,封如故那夜弹来安抚几名小魔修的箜篌真的很好,只是因为太像义父
封如故好像浑然不觉那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的人的存在,安心对师兄倒苦水:“他还说过,我从无真心,又有何能力乱心?”
如一:“”
他心如火烧,牙根都咬得酸楚了,急于辩解那是自己往日无心之言,话到口边,却又只觉百口莫辩。
院内,常伯宁仍挂记着外头的如一,想为他留三分薄面,又不好挑明,只得暗示:“不要背后言人是非。”
“我就要言他是非。”封如故气鼓鼓说,“他当着我的面说我为人不堪,没有心性志气,还说我自作多情的时候,就不算言我是非啦?”
常伯宁一下有点生气了:“他这样说你?”
察觉到师兄情绪变了,封如故眨巴眨巴眼,马上精乖地转了话风:“没有,这段是我自己瞎编的。”
常伯宁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捏他的脸。
指尖刚捏上他的脸,还没来得及用力,封如故马上喊疼,师兄弟两人笑闹成一团,独留如一一人,为着他刚才那句回护而暗自心甜,却又酸得他忍不住攥紧手掌。
封如故的身体禁不起玩闹,折腾过一阵后就有些气喘,只好歪在竹躺椅上,抿了一口烟,徐徐吐出,借以缓气。
常伯宁觑了一眼门口:“他”
封如故说:“我与他,不过是过路相伴之缘。至于其他我命窄,一个人就活得很局促了,再容不下一个他。要送,我只能把我自己整个儿给他。他既不喜欢我,我也不要把自己给他。”
如一匆匆抱匣走回自己院落时,与海净打了一个照面。
“小师叔,你怎么了?”海净顿时惊异,“您怎么连脸都白了?”
如一不语,进了房中。
他在桌边坐下,心脏仍在微微打颤。
他口口声声要把自己给他,可谁又要他了?
他又是这般自作多
如一心里这样想着,却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
海净担心他,探头探脑地进来:“小师叔,你还好吗?”
如一:“嗯。”
海净向来看不透他这冷面小师叔的心中事,只好暗自揣测:“云中君不肯收?”
海净的话提醒了如一。
左右这礼物是不可能送得出去了,如一动手打开了精巧的梳匣。
他想,他是不是被自己伤心太过,所以才不肯
这样想着,他将梳子从匣中取出,随手翻了一面。
如一:“”
看到上头刻着的“春宵”两字,他便脸颊滚热,额心充血,不等海净看清,就一把将那恬不知耻的梳子倒扣在掌下,眼睛直直盯着桌子上的木纹,瞳仁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