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之中的玄极君浑然不觉彼刻的自己,正在被此刻的无数双震愕的视线盯视优哉游哉地拭尽匕首上海净的血迹,随身放好。
“掩盖梅花镇中发生之事赶走封如故方法该是有许多的。”柳瑜虚心请教“为何景先生选中了这名小和尚?”
“灵犀”中的“时叔静”或者说“景寒先生”条分缕析地为他列出缘由:“此子是寒山寺中唯一与封如故熟识之人。若要栽赃给封如故杀一个与他有关的人,总比杀一个无关的人要更有说服力”
“灵犀”确凿地记录下了携带“灵犀”者所见所闻的一切包括柳瑜自承将一名魔道阵修的尸身放入梅花镇水源中、引发其身上埋设的阵法反噬酿就梅花镇的泼天大祸,自己则化名“杨道士”,取七名婴孩炼就“人柱”,并借“人柱”之身,窃取梅花镇地气,借道寒山寺将地气引渡至长右门助门内众弟子修炼一事。
这些皆是景寒先生在与他分析利弊、促膝长谈时玄极君亲口承认。
他轻叹一声道:“只是日后少了地气支持长右门灵气会有所削弱,穹儿的修炼,怕是要稍稍停滞了。”
仿佛那七名无辜婴孩,以及梅花镇中因洪涝与瘟疫而死的人命,只是一桩美事当中的小小遗憾。
柳元穹抓紧剑身,心如死灰。
自己身体中凝化的深厚灵力,本是他所有骄傲的资本。
他一直以为,这是凭他的天赋与努力修炼所得,所以他眼高于顶,所以他将长右门视为荣耀。
如今,灵力化作无数冤魂,凝作血块,顶在柳元穹胸口,逼他胸闷窒息,连番欲呕。
柳瑜在万千刀剑寒霜的目光下,汗出如浆。
他想要辩解,然而他先前志得意满时,同封如故一句一句地顶撞,已在无形中,将自己的退路完全封死。
封如故反复确认“灵犀”是否为真,那时,无人反对。
封如故验明此人正身是时叔静,时叔静也自承罪责,那时,同样无人反对。
如今,他再要反对,已是迟了。
恐惧、惊惶、绝望、羞愧、诸般情绪涌上头来,烧得柳瑜周身滚烫,面皮火炙一般,一颗心却如坠冰窟,心火化作无穷黑雾,遮住了他的眼睛,熬得他双腿发软,径直跌坐在地。
他完了。
长右门完了。
厌恶柳瑜的人也不在少数,见他当众栽了这个足可让长右门除去道籍的巨大跟头,摔得头破血流,面上不显,心中暗喜。
不料,“灵犀”根本没有停转的意思。
在此之后,“灵犀”所载的画面再度改换。
文始山中,唐刀客一路尾随文润津,见他扣押四名小魔道,见他以四名幼童性命威胁其父母对他言听计从,见他将此事告知自己的长子,仿佛这是四个魔道孩童的身家性命,是一件颇有价值的物品。
杀掉文慎儿后,唐刀客将乌金唐刀抛给文忱,令他亲手割掉自己妹妹的头颅,悬挂在文始山最高的树上,否则,天下皆会知晓文始门所做丑事。
最后,唐刀客托他向封如故转达一句话:“道已非道。”
目睹这血淋淋的一幕,本就带病虚弱、又两度目睹爱女之死的文润津,愤愦、惶然、羞耻交集,一时痰迷心窍,竟就这样一头栽在了双目呆滞、喉咙里发出咕咯的闷响的文忱怀里,昏死过去。
一旁的文悯木然地望向自己的兄长与父亲。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一天认得他们。
“灵犀”仍未停止流转。
整座朝歌山鸦雀无声。
大家轮番见鬼,谁也不曾落下。
唐刀客打昏了霞飞门的边无涛,将其与一封信、一把唐刀一并放入礼箱,作为贺礼送给剑川青霜门掌事,自己则从独身离开。
从此,边无涛再没有走出剑川。
唐刀客路过九龙门,在副门主的私舍之中,见到一名已经有些疯癫的魔道少女,正歪着头,对他含媚地痴笑着。
唐刀客走过酒旗镇,亲眼见到龙山门金门主之子金映生勾结行尸宗,偷窃生人活气,修偏门之法,以资灵力进步。
入门后的八年光景,这名唐刀客带着“灵犀”,孤身走过无数道门,与无数心怀野望的道人相逢,纵观世情,记录世情。
如他所闻,如他所见,如他所说,道已非道。
观视之下,三门一片静默。
他们皆在反思,是哪里出了过错。
当时,他们从魔道手中夺回道门,百废待兴。
所以,他们默许了给了其他道门发展的自由,并不过多干涉。
而今,道门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别说向来对道门怀揣美好愿景的罗浮春,饶是早早对道门失望、脱离道中的荆三钗,亦是心如火灼,瞠目结舌。
不知这样的场景轮转了多少次,终于有还未轮到他们、而又作下了孽的道门心虚了。
有人弱声道:“封道君封门主,这其中,是否有所误会?”
封如故背对众人,与大家一同观视这初阳下无可逃避的罪恶。
闻言,他侧过身来,反问:“误会?”
“是啊。”亦有人从旁附和,“这是不是捏造?”
“哦?”封如故淡淡道,“现在,诸位认为灵犀内容可以捏造了?”
众家道门脸色灰绿,有口难言。
“那先前十六条人命,如何计算?”封如故长袍一振,半护在韩兢身前,步步紧逼,“难道不追究了吗?算了吗?这便是公审?这便是诸位所求的大义?”
听到此话,韩兢抬起眼来,目光中含起了一点情绪。
到现在,如故竟还想要保全他。
至少,要保自己一个全尸。
若是道门承认“灵犀”是真的,那便要将道门种种罪恶一并承认下。
如今,如柳瑜方才所言,罪恶已经彻底昭彰。
无论认与不认,道门之中种种痈疮,已如自己所愿,一并爆发。
而后,是漫长的拔毒治疮的过程。
自己最后亦会被秘密处决,但至少不会是交给道门,慢刀割肉,五马分尸。
封如故会给自己一个痛快。
够了。
对一个活该被如此对待的杀人凶犯来说,很足够了。
韩兢抬目望向天际,那一抹残月仍隐隐绰绰挂于天际,行将消亡。
他目送着即将消逝的月光,唇齿骤然紧合。
待封如故察觉到时,韩兢的嘴角已垂下了一丝黑色的血线。
封如故脸色遽变,一步抢至他身侧。
嗅到从他嘴角溢出的一丝血气后,封如故骤然暴怒:“谁给他的毒?!”
一直看守着时叔静的陆护法呆愣片刻,快步赶来,闻到他口中气息,勃然变色:“是牵机毒!他要畏罪自尽!”
牵机药,至毒至凶,一经入腹,腹痛如绞,人在极端痛苦下,身体蜷缩扭曲,头脚相接,状如牵机。
陆护法冒出一头热汗,跪下向封如故请罪:“他一直好好的呆着,丝毫未曾有异动,属下不知”
早在听到陆护法脱口而出“畏罪自尽”四字时,封如故心中便是悚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