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那边心中天人交战良久的崔流川,最终选择起身,与李莫申开诚布公说明那晚他与白衣小童对话中的某一部分,便是白衣小童承诺过,只要他点头,那么这漫漫几千里路,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完,幽州府之行,就可以宣告结束。
崔流川的意思很简单明了,只要你李莫申点头,那么他崔流川不会有意见。
然而李莫申没有想象中的意外神色,仿佛这一切都心知肚明,这让崔流川有种让人坑了的感觉,狠瞪了在不远处笑得贼兮兮没心没肺的白衣小童。
李莫申这才解释道,白衣小童并没有和他透露什么,其实就算白衣小童当场变成一只老王八,他都不会觉得太惊讶,更何况是山上人御风远游的基本手段?
李莫申说他想先试试,行万里路,万卷书可以往后靠一靠,等将来杀了霍竒,再读不迟。
不谋而合!
在天黑之前,峪里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地面开始冒出阵阵水气涟漪,不大一会,周围便是一片白茫茫,宛若人间仙境。在周围彻底看不见摸不清之前,一行人找到一处避雨的山洞。燃起火堆,趁着李莫申和丁玲烤身子的空挡,崔流川独自去去山洞深处走了一遭,确定没有什么山中野物在此居住的痕迹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雨越下越大,在山洞外挂上一道雨幕。雾气越来越大,最后浓郁到在山洞中也有丝丝雪白雾气荡漾而起。
外边大雨瓢泼,山洞里却是另一番让人安心的光景。白衣小童侧坐在缺门牙老马背上,晃荡着双腿。李莫申在火堆前半躺着,丫鬟丁玲则忙活着给自家少爷已经有些血肉模糊的双脚擦药。
崔流川也坐在火堆边,和李莫申对坐,衣衫被阴冷雨水浸透贴在身子上的感觉很不好受,但他仍没有如李莫申那般脱去外衫。
白衣小童突然从马背上跳下来,背着小手,走到洞口处,慨叹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哇。”
李莫申撇撇嘴,“屁嘞!”
白衣小童瞬间破功,指着李莫申气呼呼道“打死你信不信?就是最多算早逝,英年都算不上的那种。”
李莫申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面上打滚,“来啊来啊,不打死我你是我孙子,打死我你是我儿子。”
丁玲掩面而笑,做派完全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家碧玉,模样确实讨人喜欢。
崔流川蓦然起身,洞口处有两个身穿蓑衣的身影。
为首是一位面冠如玉的翩翩公子,哪怕模样有些狼狈,但皮囊仍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那双满眼风流的桃花眼,想来在外边,不知能迷倒多少懵懂无知少女。在男子身旁,是一位面相普通眼神怯懦的少年郎。
一向胆大包天的白衣小童神色悻悻然,小跑着躲在崔流川身后。
桃花眼年轻人向几人拱手作揖,笑容苦涩道“在下徐邱柏,本无意叨扰,只是雨实在太大,附近又实在找不到遮挡风雨的安身之所,这才贸然打扰。等风雨小些,我们便会离开。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只在洞口这里歇上一会就好,只需要一小会儿。”
一旁眼神怯懦的少年则一言不发,瞥了一眼桃花眼男子便低头看地。
崔流川见桃花眼男子眼神言语都很诚恳,又不失礼数,和李莫申对视片刻后,轻声道“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进来烤烤火,秋雨阴冷,如果不烤干身子的话,很容易染上风寒的。”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这是崔流川的行事准则之一,别人抱以善意,当然也要用善意回报,这是书本上的道理,也是崔流川的道理。
桃花眼男子再次道谢后,两人这才脱下蓑衣,然后小心放在洞口,他指着身旁怯懦少年道“这是我的书童,生来就不能说话,以前常让别人欺负,后来跟在我身边,这才好了些,但仍算不得太好,有失礼之处我这个主人家代为道歉。”
说完,桃花眼男子又一一向众人拱手抱礼,甚至连躲藏在崔流川身后的白衣小童都没放过,这才搓着手烤火。生来便是哑巴的怯懦少年却没有靠近火堆烤火,只是坐在徐邱柏身后,眉眼低垂。
在闲谈过程中,桃花眼男子依旧是那般,言谈举止得体,总有种低人一头的奇怪感觉,就算有心鸡蛋里挑骨头,仍是挑不出来。
按照名叫徐邱柏的说法,他们是与几位同乡外出游学,只是后来因为某些原因走散,所以只能自行赶到既定行程中一处风景名胜守株待兔,若是再守不到,就只能是主仆二人返回家乡。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给困住,兜转了许久,才摸到这山洞中来,只是没料想早已有羁旅客。原先还很担心山洞里是不是在此盘踞多年的流寇马匪,看到一行人,这才放下心来。
李莫申则是一通胡诌瞎扯,和桃花眼男子谈天说地,甚至鸡同鸭讲都不为过。到最后,竟编撰出一个家道中落无奈背井离乡的凄惨故事,搞得崔流川都差点信以为真。
唯恐出了纰漏的崔流川也不敢插话,悄悄打量缩在一旁的哑巴少年,少年眉眼很好看,是那种让人舒心的好看。对于命运多舛的可怜人,崔流川总有一股没由来的亲近感,大概就是同病相怜吧。当初一夜间成了一条丧家犬的李莫申是这样,现
在天生口不能言的哑巴少年也是这样。
七岁时没了亲人的崔流川更是这样。
哑巴少年抬起头,两人目光交汇,然后他咧开嘴笑了笑。
夜里也很有趣,白衣小童撒泼打滚让丁玲姐姐搂着睡,李莫申则很幽怨地睡在缺门牙老马不远处,桃花眼徐邱柏则睡在更靠近洞口的一处相对干燥的地面上。崔流川和哑巴少年负责守前半夜,等到了丑时,则会由李莫申与桃花眼男子替换。
两拨六人,到底是各自有小心思,其实这也无可厚非。
这世上好人很多,坏人也不少,拒绝好人的善意与相信坏人的恶意,前者失礼,后者丧命。
守夜两人也很有趣,哑巴少年坐在徐邱柏不远处,抱着双膝,静静看着洞口雨幕重重,有时会和崔流川相视一笑,很快便会挪开目光。崔流川在洞口最宽敞的地面上,有时会无所事事地坐着,想着这一路的所见所闻,等有了困意,便会打半个时辰算不上精妙的通背拳,至于走拳桩练拳架,则是放在最后,而且是点到为止中的点到为止,只要心里觉得再练习下去,会影响自身气机运转,就会停下。
做完这些,已经临近子时。外边的雨似乎小了些,但仍是大雾弥漫,饶是以崔流川目力,也看不清外边是何光景。
崔流川走向哑巴少年,笑道“要不要来一点宵夜,还有大概一个时辰才到轮替的时候,如果饿着肚子,到时候可能会睡不着的,耽误明天赶路。”
哑巴少年想了想,仍是摇头拒绝了,然后向崔流川打手势,大意应该是自己不饿,然后便又悄悄坐到睡相很雅的桃花眼男子身旁,好像只要待在公子身旁,便能觉得安心。
崔流川觉得没由来觉得这样很好,也不强求,从包裹里拿出一块肉干,便自顾自啃了起来,期间还和哑巴少年强调如果饿了就自己来拿,不用客气的,只是哑巴少年仍是笑着摇头。
等到轮替守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天亮后能不能动身,还得看老天爷意思。雾不散,很难动身的,虽然飞狐峪中只有一条道路,但再往后几十里,便是崎岖陡峭的山路,若还是大雾封山,那么很容易出问题,尤其还是在不熟悉路况的前提下,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是被困山中数日,或是一脚踩空坠入悬崖摔得连尸体都找不到。这种惨案崔流川见过不少,所以会当做一件大事来对待,而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横冲直撞。
这可能就是近水楼台吧,更像书上说的术业有专攻,可是崔流川觉得用哪个都不太对。
叫醒睡眼惺忪的李莫申以及似乎早有准备的桃花眼男子后,有些困倦的崔流川便靠坐在石壁上,轻轻睡去。
打着呵欠的李莫申以及桃花眼男子倒是好很多,不似崔流川和哑巴少年那般,总保持一定距离,两人几乎并肩而坐,相距不过两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