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她去看了方草。她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方草了。那时候大学毕业,两个女生在陌生的城市里安营扎寨,说理想,说爱情,说现在说过去也说未来。那时对人生所有的期待仿佛都是好的,好像只要两个人肯动步,肯一刻不停的朝前走去,生活就会朝她们展开美丽的篇章,她们曾经以为一切好哪怕不会唾手可得,最起码踮个脚或者蹦个高也能够得到。现在一想,她们还是太不了解生活了。生活是哪怕你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到头来仍旧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风还是冷,又不是扫墓的时节,墓园里透露出更加的冷清,衰草一片连下一片,坟地下面的小水池子里结了冰,墓园子里循环往复放着佛教音乐,一声一声佛号,也不知是否能度得尽这地底下躺着的灵魂。墓园里所植尽有些松树、柏树,样子虽然没有旁的树那样憔悴,不过看起来也是让人提不起精气神的苍苍的绿,远处枯枝上尽歇些乌鸦,鸦声一声一声传来,听在莫菲耳里,又不能没有另外一种苍凉、阴森与恐怖。来时,她觉着仿佛似有一肚子的话要跟方草去说,这世间太过炎凉了啊,天底下那么些个浑身冒出来腾腾热气的男男女女,竟然没一个可以互诉衷肠,她陈莫菲凄惨到要来这墓地找死人说话。她本来也好像预备出好些个话要对方草说,可是及至自己立在方草墓前,她又觉得那满肚肠的话又似乎无从谈起。从哪里说起好呢?
风,还是冷,贴着肉皮的刮。衣服下摆任风吹得左右乱扯,头发四下里翻飞纠结。
陈莫菲立了半天,才发觉对着方草的坟,她是既无泪也无话,索性帮她把坟墓清理了清理,然后拎了纸钱冥镪到了化宝的地方,化了宝,这才想起来原来是快要过年了,小年之前化宝,过了小年再化宝不合规矩,她用一支小指粗细的铁棍子翻搅化宝坑里的纸钱,那火舌借着风势呼啦啦、虚张声势的朝外舔着,火把她的脸映得通红,从里面飞出红色的火星子和黑色的灰烬,那烟雾直熏眼睛。她躲着,又迎着,突然莫名其妙的想起来一句话,六道如火宅。
六道如火宅。这句话是从一本佛教上的书里看着的,刚看着时她还不太懂,不懂怎么着六道就如同火宅了,到现在她终于明白一点。别说六道了,这人世间不就是如同火宅一样?人在里面被烤着、熬着、煎着,躲又没处躲,藏又没处藏,只好迎面站着,迎着,可那火舌舔着你全身,烧得人肉皮连着心的疼,却又喊不得。你喊,别说谁在乎不在乎,谁又听得见呢?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吧。
陈莫菲化完了宝往回走,回到家时又是日落西山了。一子就这样既难过又好过,人都是这样一天又一天的熬过去的。到了晚上她又睡不着,脑袋里纷纷乱乱的一点儿章法也没有。这时候是真想流年啊,但同时也怨流年。然而最怨怼的还是自己。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这么些年究竟是为了什么要等这个男人这么久,而且执意要跟他在一起,她想她此前一定是得了失心疯,不然她的生活绝到不下这一步。像做梦一样,那些欢好,流年粗而有力的臂膀把她拦腰抱起来,打横把她放在床上。那时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的人生和命运,甚至是骨头和血都再也跟眼前那男人分不开了,任什么也无法把他们分开。然而接二连三的出了事故,他们之间的感情就那样悄无声息、毫无预警的淡了下来。她还把两个人的结婚证拿了出来,短短一年,什么叫感情呢?
她想起那年她妈在外面把锅碗瓢盆摔得山响,在那里痛心疾首的指桑骂槐,说早知道真不如生个儿子,本来以为生女儿,女儿真的强是跟儿子是没分别的。现在看,女人生下来就是下贱,一思起春来不管不顾,天皇老子都可以扔下不管,几句好话骨头就没二两沉。
她当时觉着她妈这话说得可真是难听,像当着人面把她给扒得溜光干净一样。她在屋里头听着,没哭,却把下嘴唇咬得泛了白,甚至渗出血来,就那一刻,她把她妈给恨下了,觉得这辈子也没法儿把她原谅下,咋都不行,她有啥了不起的?敢就那样骂她?她懂得些什么?她活过吗?年轻过吗?她没让男人几句好话哄住,怎么就有了她?
当然,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她是不敢跟她妈说的。但这些话不说出来,却能在她的肚肠里、在她的心里被沤出腾腾的杀气来的。那时她恨不能杀了自己。她觉得从她妈嘴唇里飞出来的话,哪一句都是刀子,都能径直的把她给生吞活剐了,她甚至能想像到自己皮肉在刀下被一片一片血肉模糊的片下来的样子,那时起,她落下个失眠的毛病,她时常仰面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两眼紧紧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看,一看就能看一整宿。然后凌晨才昏昏睡去,而睡去了她又在心里跟自己说,就这样睡过去吧,别再醒来了。
那是一段多么熬煎人的日子啊。那时她天天盼着大学开学,陈莫菲在心里发下重誓,这辈子都再不回这个家了。她是能狠得下心的人,她也真把这种事儿做下了,从上大学到如今,她只回过两次家。就那两次家,一次是因为爷爷去世,一次是因为外婆去世,那是不得不回家,否则她还是不肯回家。她妈也跟她一样是个倔性子,不肯跟她低头,她回去了,匆匆参加完葬礼,就回来了,她是连夜赶回来的,那间屋子,她只进去看了一眼,看里面一应保持原来的模样。陈莫菲知道她妈想她,他们家就她这么一个闺女,不想她才怪,但一想到那段日子她妈对她的嘴脸,她就齿冷心寒,一切都变得不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