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的昆明城,突然阴暗起来。不大一会儿,小雨淅淅沥沥,顺着风势,不断地敲打着浓绿的芭蕉。
大明时代的秦王府,原是孙可望的府邸。除了黔国公府之外,这是昆明城中,最华丽的一处宅院。如今这座府邸的主人,属于刘玄初。
然而此时的主人,并不在府邸,这里暂居的,是一位避难的客人。
这位客人整日提心吊胆,他希望早日见到主人。因为只有见到了主人,他才觉得安心。
窗外的雨点,不住地弹打窗格,将窗纱慢慢浸湿。丝丝凉意,随着雨声,慢慢侵入客人的心窝。客人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突然院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着细水,渐渐传来。
处于惊恐之中的人,对于任何细微的声音,都很敏感。这串脚步声,毫不犹豫地蹚开积水,显得有些焦急和孤独,和平时服侍的下人,完全不同。
一定是刘兄!
客人内心一阵狂喜,立即飞身去开门。
脚穿一双破木踏板,身上披了一套破草蓑衣,头上戴了一顶破竹斗笠,老人瘦弱的身形,几乎快要被雨帘淹没。来人满脸风尘,一双干瘪的小腿沾满了泥星,很显然是兼程赶来的。
客人顾不得雨珠打湿仓发,疾趋步跨入院中行礼,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来人正是刘玄初,见卢莫渝冒雨行礼,急忙趋身,将他拉入了屋内。
大难不死,故友重逢,卢莫渝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刘玄初挂了斗笠,正在解开蓑衣,忽然背后扑通一声响。
主人急忙回身托住客人的肩膀:“使不得,使不得!卢老弟快快请起。”
故友之间相互帮忙,乃是理所当然之事。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轻易下跪?刘玄初努起瘦弱的小身板,奋力将卢莫渝拉了起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卢莫渝才从激动中回过神来。刘玄初整理了一下衣衫,给卢莫渝倒了一杯茶。
两人当年在成都,有过一段交情。对于刘玄初被蜀王下狱,卢莫渝虽然没有帮上大忙,但也没少奔波。所以刘玄初对卢莫渝,还是相当的感激,主动提起了当年之事。
在刘玄初面前,当年成都的过往经历,是卢莫渝最为光彩的一段。主人主动提起,客人自然是满面生辉,气氛很快就轻松下来。
然而刘玄初此来,真正的目的,不是叙旧的。北京城翰林院,那些吃闲饭的,拿着朱由榔这道幌子,大肆污蔑吴三桂。
吴三桂的名望,本来就不怎么样,再经翰林院这帮酸腐添油加醋,更加的不堪。远在云南的吴三桂,对北京城自然是鞭长莫及。好在大儿子吴应熊,如今成了庄妃的女婿,身在京师,将消息迅速发给了吴三桂。
乱世之中,名望就是个狗屁。然而如今天下大势已定,名望几乎和名正言顺挂钩,自然不能当狗屁看待。翰林院背后,是索尼等人,其目的就是极力贬损吴三桂,趁机削弱他的实力,这一点吴三桂非常清楚。
索尼等人,相当的狡猾,他们拉了一帮喽啰,并没有直接和吴三桂开撕。这样一来,吴三桂的矛头,就不能直接对准索尼等人,否则就是在向大清宣战。索尼等人拿翰林院当棋子,攻击吴三桂。而吴三桂手里,并没有合适的棋子来反击。
正在吴三桂犹豫不决之时,吴应麟提到了卢莫渝。
对啊!朱由榔是卢莫渝干死的。翰林院的幌子,就是朱由榔,只要把卢莫渝推出来,不就能堵住索尼的棋子了吗?
吴三桂大为兴奋,立即派吴应麟去捉拿卢莫渝。
刚刚从乌蒙府归来的刘玄初,正要进王府找吴三桂交差。他在门外,听到了吴三桂父子的交谈,于是快步转身而去。
大明是朱家的,所有的其他人,全是奴才。朱家没有囊气,所有其他人的努力,全是白费功夫。所以在刘玄初眼里,除了汉人情怀以外,大明并不值得留恋。因此上次篦子坡事变,刘玄初出手救了卢莫渝。
尽管卢莫渝也没什么囊气,但作为老友,刘玄初不想让他,被当成任人摆布的棋子。听到密谈之后,刘玄初的第一念头,是基于本能的情怀,他想留下老友的一条命。
于是刘玄初迅速脱了华丽的官服,借了王府下人的蓑衣斗笠破鞋,抄近路快速溜回家。
然而情怀是一回事,罪恶可是另一回事。由于卢莫渝的叛变,葬送了大明最后的希望。磨盘峰六千大明英魂,一路上,时刻不停地敲打着刘玄初的心窝。
焦急、痛心、忧虑的刘玄初,最终打定了主意:别人都把你当棋子,作为老友,我就给你一次自主的机会,能不能把握得住,就看你自己的了。
刘玄初借助往事恩情,轻松缓和了气氛。
过了一会儿,滔滔不绝,满脸兴奋的卢莫渝,终于停了下来。刘玄初轻轻揪住半截袖子,缓缓倒了一杯茶:“卢老弟今后,有什么打算?”
卢莫渝正要端茶,听闻此言,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作为前朝遗民,又对前朝造成过巨大的伤害,卢莫渝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从此安度晚年,这是最好最合适的选择。
云南处于边疆苗域,到处都有隐居的好地方。早在入滇之时,刘玄初已经在滇海梁王山附近,相中了一块好地方,取名闲情居,将来用于自己归隐。如今刘玄初准备把闲情居,让给卢莫渝。
刘玄初的语气,带着鼓励和关切,明显有着善意的引导。
然而作恶的人,内心一直有鬼在捣乱,自己尚且不能静心,别人的言外之意,哪里还能听得出来?
卢莫渝疑惑地看着刘玄初,小心翼翼地问道:“刘兄不是要救我吗?”
这句话流露出浓浓的担忧和期盼。看来卢莫渝的惜命,超出刘玄初的想象。事到如今,他对自己,还没有完全信任。
刘玄初有些失望,内心叹了口气,将茶杯塞进了卢莫渝手里,冲他点了点头。
卢莫渝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将茶杯送到了嘴边。
过了片刻,等卢莫渝的紧张消散,刘玄初强行推出内心的不快,露出舒心的微笑:“老哥是吴三桂的军师,还算有些分量。不过今后的命运,此刻掌握在老弟手里!”
卢莫渝闻言,显得急躁而焦虑:“刘兄不是要救我吗?为何口出此言?”
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这是他刘玄初,通过自己在吴三桂心中的分量,为卢莫渝争取来的。只要你卢莫渝,放心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事就成了。刘玄初的话,相当的直白,凡是理智的人,都能听得出来。
然而这自主权,是刘玄初挣来的,内心有鬼的卢莫渝,一直在纠结自己的内心,根本没有往他处想。
磨盘峰和篦子坡的事,时时萦绕在卢莫渝脑海中。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此时把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了刘玄初身上。他全部指望刘玄初,而刘玄初是要他自己做主。
尽管刘玄初一直引导,但陷入惊惧当中的卢莫渝,一直没转过弯来。
你都这么大人了,自主是应该具备的,怎么还能指望别人呢?
刘玄初有些生气,内心苦叹一声,继续开导:“朱家享尽荣华富贵,却不顾我等百姓的死活,所以灭亡是上天注定的。朱由榔长腿快跑,丢弃百姓而独自逃命,实乃……”
“对对对,朱由榔烂泥扶不上墙,我早就知道他成不了大事,所以才选择弃暗投明。我早就跟他说过,孙可望狼子野心,可他就是不听。我也早就提醒过他,限制李定国的兵权。结果他还是不听,坐等李定国,把大好局面活活给折腾……”
刘玄初的眼睛,像死鱼一样,瞪着卢莫渝。卢莫渝也觉得,有些对不起朱由榔了,顿时住了嘴。
刘玄初的本意,是要开导他,放弃心中的纠结。然而卢莫渝没等刘玄初说完,就顺梯子往上蹬。
过错全是别人的,自己永远都是无辜的。这就是卢莫渝的本性,他和朱由榔多么的相似。真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朱由榔这号人物,最适合卢莫渝。两人君臣相配,真是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