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强烈的北方寒流突然降临后,冬来了。昨夜过早地下了一场雪,雪落汉水静无声。树叶还没有脱落,万山红叶,远处的高山已是一片皑皑,冰与火相衬,景色交融,犹如一幅幅美丽动人的画卷,没有任何雕饰,呈现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令人神往。
随着冬的喧嚣,巍巍秦巴脱去绿衣,换上了褐色绒装,起伏的山梁,花草凋落枯萎,袒露出原始的肌肤,抚揽着所有的兴衰枯荣,让绿色的生命进入了安宁寓所。然,这里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时不时飘过一片两片雪花,气候阴冷潮湿,不像秦岭北麓,冬天虽然冷,却冷得清爽。这里没有取暖设施,彻骨的山风肆无忌惮地在宿舍穿行,薄被难抵满室寒风冷气,浑身冰冷,发抖的身子缩成一团。冻得实在无法入睡时,一些学生索性起来到外面的空地上跑步。这片平地算是学生们活动的“操场”,有沙坑,还有双杠,此外再也没什么设施了。
到了白天,一旦太阳出来,气候又是温和的,暖洋洋的很是舒适。无论学生还是村民,都或蹲或站,在北墙根下沐浴阳光的温暖。黄昏里,路上行人逐渐稀少起来,冷风嚎叫,卷裹满地的枯草树叶四处乱飞。
新年前夕,剧团通知要到县城开展抗日宣传活动。叶尔康问刘觉民,这次活动主题是什么?刘觉民回答说,前几日汪精卫公开投敌叛国,近日国民党中常会通过了开除汪精卫党籍撤销其一切职务的决定,但仍然制定了“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抗战方针。剧团除了安排歌咏队演唱抗日歌曲,要求话剧团抓紧排练几幕话剧。
叶尔康听明白了。
联大剧团以文艺的形式宣传抗日救亡运动,激发学生爱国热情。大多数人不知道,这个剧团是由中共地下支部领导的。剧团文艺活动以特殊的审美方式作用于人心,包括救亡型、启蒙型、励志型、陶冶型等等。文化的传承获得了以美启真、以美储善的效果。
那天的演出主要以抗战歌曲为主,《大路歌》、《黄河谣》等都是合唱,《松花江上》则在演唱的基础上加入了表演,呈现了东北人民流亡惨状和中国人民的悲愤情怀,表达了他们对失去故乡、亲人的思恋。歌曲旨在唤醒民族之魂,点燃中华大地的抗日烽火。叶尔康和周仕健用二胡、小提琴根据乐曲的意境适当穿插,既烘托了气氛,又恰如其分地表现了悲壮与抗争,起到了良好的舞台效果,引人共鸣。当一曲《五月的鲜花》在女生合唱下响起时,好多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坐在台下的刘觉民不由想起自己当年在参加学生运动时的情景:敌人用刺刀阻止同学们的脚步,许多人付出了鲜血的代价,但大家仍然情绪高涨,没有一点退缩……
最后演唱的《义勇军进行曲》将所有人的情绪调到了高潮。这首歌被称为中华民族解放的号角,在民族危亡的关头诞生以来,对激励中国人民的爱国主义精神起了巨大的作用。霎时坐在台下的观众随着高昂的旋律,脑海里幻化出鏖战疆土的连天硝烟,浴血奋战的勇士们用血肉之躯抵挡侵略者的子弹、坦克,似乎听到了无数仁人志士在为国家的命运和前途奋力呐喊、疾呼,人民奋起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这种情感和力量凝聚,人们感受到了中华民族从沉默中爆发的奋勇顽强……
许多人哭了。可战争不相信眼泪,唯有拿起武器走向战场。在歌声的感召下,秦巴之地的许多好儿郎穿上军装出发了……
之后不久,话剧团抓紧排练了田汉的《放下你的鞭子》、《回春曲》,在汉中大戏院上演。之后他们在演出获得成功后,又排演了曹禺的《日出》,通过交际花陈白露的兴衰,刻画揭示了三十年代半殖民地中国大都市光怪陆离的社会生活图景和光明与黑暗两种力量同时涌动下的社会真实现状。一代青年不甘沉沦,但却又无力自救。
在剧中,扮演陈白露的师范学生江薇在呐喊: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让太阳升起来吧,我们不要黑暗!饰演方达生的刘觉民情不自禁攥住江薇的手,奋臂高呼:太阳!太阳!!看哪,太阳升起来了!
尽管他们只演出了剧作精华的部分,特别是辛明亮略加改动的结尾更是紧贴当下的时局,在演员们的深情呼唤下,让观者无不为之动容。在演员定格的动作下,周仕健挥动弓弦走到台前,一曲激昂的提琴奏响,更加突出了主题,预示着黎明曙光就要到来,日出东方!
这些剧作包括后来改编的小说《家》,都将人物置于反抗异族侵略的背景下或置于现实严酷的阶级冲突中,来发掘内在的人性,号召国民觉醒。
然,就是学生们的这些爱国举动不合某些人的“胃口”,恼怒了,对剧团发出了“警告”,倘若再有“蛊惑”行为,解散剧团。
“他们怎么能这样,我们何错之有?”不谙政治斗争严酷性的江薇发出愤怒的质疑。
没人能告诉她确切的答案。
有些剧团的学生可能是“暗地里”受到了威胁,不再演出,周仕健也是从老婆冯涵音那里听到了什么,选择了退出。他好心告诉叶尔康,“还是算了吧,靠文艺能救得了中国?”
叶尔康困惑了,看来还是党派之争,政见相左,看似形成了枪口一致对外的“统一战线”,实则是貌合神离,这种“内讧”怕是永无消除之日了。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的论调注定有那么一天会上演一出惊天动地的生死较量。
一股暗流在涌动。
在江边的树林里,一些学生商议要到教育部次长住地请愿的事,他们反对学校之前解聘十三位有左翼倾向的教授,号召全校师生签名上书,反对取消俄文,要求通电声讨汪精卫叛国投敌的行为。当时在西联大集中了许多优秀的俄文教授,如曹靖华、李达、罗章龙、余振等,他们不仅教书,还翻译俄罗斯名著,特别是普希金的诗歌被油印出来,在学生中间广为传阅:
哦,再见吧,大海!/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庄严的容光,/我将长久地,长久地/倾听你在黄昏时分的轰响。/我整个心灵充满了你,/我要把你的峭岩,你的海湾,/你的闪光,你的阴影,还有絮语的波浪,/带进森林,带到那静寂的荒漠之乡。
身为地下党之外的江薇得知请愿的事有种热血上涌的冲动,她对前来看她的刘觉民激动地说:“算我一个!”
江薇虽然和刘觉民是一对恋人,但每次和他见了面,他总是三言两语,风风火火,来去匆匆。她只知道刘觉民除了学习还秘密参加一些校外活动,隐约中感觉他的身份不仅仅是个在校的大学生,或许……。
面对江薇的请求,刘觉民无法拒绝。最终请愿的结果可想而知,几十名学生联名上书,却换来当权者的恼怒,不但事与愿违,反而在某些人的授意下,部分学生暗地里遭到了殴打。学生们奋起抗争,要求校方收回成命,引发了学潮。一些受伤的剧团学生头上缠着绷带,在人群聚集的街头改编演出了曹禺的《原野》片段:
仇虎看着花氏,满眶眼泪地告诉她:记住,金子!孩子生下来,告诉他,他爸爸并没有叫这帮狗们逮住。
焦花氏泣不可抑,匍匐在足下:虎子,你,你!
仇虎大喊: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希望,还不快走!
花氏也大喊:不,我要你一起走,我们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仇虎猛地推花氏一把:金子,快走!
花氏差点跌倒,回转身望仇虎。仇虎回首不顾。花氏才用手蒙着眼睛,不忍再看,跑向原野。
仇虎回头望着她的背影,在枪声四下更密更近的时候,忽然把铁镣举到眼前,狞笑。枪声中,仇虎倒下。
原野上花氏渐行渐远……
有人含着眼泪叩问苍天:“这算什么?我们爱国还有错?”
有人握紧了拳头:“该当觉醒了!”
“让我也加入你们吧!”被感动的叶尔康对刘觉民提出了请求。
刘觉民握住他的手说:“等着吧,迟早会的,但现在不是时候。”
为抗议当权者的行为,一些学生们在林间的空地上举行集会,借纪念普希金增强民族自信心与个人自强心。
有学生朗诵:战栗吧!世界的暴君……/而你们匍匐着的奴隶/听啊,振奋起来,觉醒!
有学生为自由而讴歌:同志,要相信迷人的幸福星辰/光芒四射,就要上升/中国将从睡梦中觉醒/在专制暴政的废墟上/将会写上我们的名字!诗中“中国将从睡梦中觉醒”原来是“俄罗斯将从睡梦中觉醒”,被学生朗诵时改动了。
不知多会,林地里聚集了众多的学生,他们手挽手唱起了抗日救亡歌曲: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
这种爱国情怀更不会被容忍,之后不久,三名中共联大地下支部书记、党员被秘密逮捕,从此下落不明。直到这时,刘觉民真正意识到,看来怀有一腔热血是不够的,革命是残酷的,会有流血,还会有牺牲。
他很痛苦,却不知道该如何抗争。在汉水边,是江薇用女性的温柔安抚了他焦虑的心。
靠在你温暖的胸膛,倾听你心脉的搏动。面对葱茏的山野,江薇诗情涌动:“是谁的身影映在婆娑的林间,迷离了如水的月华,轻柔了野风的浪漫。多想摘下你身上的行囊,那里装满你行走天涯的梦想。初遇的瞬间,恍若隔世的离愁寻到心的依托,不知是哪一世不离不弃的相守相随,才会在今生唯美重逢。我愿与你听雨、看花、赏月,就这样,与你岁岁相拥,世世相守。”
刘觉民动情地拥她在怀里,轻声细语:“我知道,我情愿把我的心给你,与你天荒地老。可……”
“怎么了?”江薇轻声疑问。
“哦,没什么。”他不想把自己的苦闷道出来。
“吻我吧,我情愿融化在你火热的胸膛里。”
他不能拒绝,也不想拒绝,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凝眸,满满深情。从长时间的拥吻中喘息过来,她看到了他眼里的泪水和忧郁。
“告诉我,把你的忧伤说出来。”她凝望着他,眼里充满期待。
他再次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低语:“都是我不好,是我太伤感了,破坏了这美好的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