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六的夜里,料峭春寒尚未从天柱峰上全然散去,顾红林在睡梦中感到一丝凉意,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个简陋的屋顶,被床头一盏小小的烛灯照的发黄。
景色熟悉,墙角还摆着一柄黑色的油纸伞。
“唔,脑袋疼,”顾红林撑着床板深吸一口气,一时间有些迷惘,只是很快他就清醒过来,并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神色,“我这是在天柱峰上,还是已经下山了?”
穆修己余威犹在,当初他的性子江湖人也大多是知道的:说一不二,杀伐果决。既然顾红林已经言明不需他相助,想来以穆修己的性子,也不会摆什么宽厚长辈、德高望重的谱,多半是会直接丢他下山。
只是环顾四周,顾红林却觉熟悉,尤其那只泥砌的炉灶,被炭火熏黑的炉壁仿佛在说明他的年纪——这不是赤衣少年煎药的炉子吗?
“奇怪,穆前辈竟让我多呆了一夜?不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穆修己掀开被子,活动活动肩膀,虽仍有些酸楚,但已无大碍,他一边扭着膀子,一边推开房门。
夜空寂寥,月挂中天,繁星闪烁,一道瑰丽天河铺在天穹之上,银光璀璨,如梦一般。
顾红林看呆了眼,瞪大了眼睛,痴痴地抬着头一言不发,心道:这般景色,倒是不曾在玄州见过,天柱峰上若是日日得见,穆前辈倒也不算受苦。
“你醒了?”
郑开明的声音响起,将顾红林的思绪稍稍唤回,他低下头看去,发觉郑开明已然不再穿那一袭缉律司的肃穆黑衣,而是穿了一身不知从哪来的单薄粗布衣,卷着袖子,粗糙的大手摆在膝盖上,不像名捕,活像个庄稼汉。
“郑捕头,”顾红林走近石桌坐下,夜间寒风吹过,他身子一抖,顿觉清醒许多,“你怎的一个人在这儿,穆前辈他们呢?”
“下山去了。”郑开明淡淡答道。
“哦,”顾红林点点头,“什么时候回来?”
郑开明摇摇头,“不回来了。”
“嗯。”顾红林点点头,又猛地抬起头,语调陡然升高八度:“嗯?”
郑开明瞧他一眼,笑着道:“你有伤在身,该多休息才是。”
顾红林拍了拍胸脯,示意自己身体健壮的很,只不过动作间肋下仍有些许不适,他面不改色,回头看一眼草庐,心里有些意外:“穆前辈……怎的说走就走?”心中则有些不安,心想是否昨日言行不妥?
郑开明瞧出他心中所想,摇摇头,神色亦有些失落,“指挥使入山隐居修行多年,已然不再是当初那个穆修己了,山下的事情与他的关联已然不大,他也无心再参与其中。午后他便下山,另寻隐居之所了。”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江湖路远,或许以后再无相见之日了。”
顾红林听出些许萧索,却也没什么可说的,只点点头。
郑开明又道:“指挥使此去,天下无人再知其行踪,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是可惜让顾少侠白走一趟。”
“倒也不算白走,”顾红林摇摇头,“说实在的,请穆前辈出山是没法子才想出来的下下策,失败是情理之中。只是叨扰穆前辈清修,倒是我这个做晚辈的有失分寸。”
郑开明收回目光,想起穆修己的教诲,一时间有些迷惘,他定了定神,缓缓道:“失败与否尚在两说。”旋即问道:“缉律司的情报将你、宋沉珂、钱宜尚三人定为祸首,依我之见,宋沉珂为人素有智谋,钱宜尚精通左道,顾少侠你有一身好武艺,但奔波千里不是说说而已,单就你三人不足以成事,此次来天柱峰,可还有人暗中帮助?”
顾红林下意识警惕地看他一眼,却又觉不必对这救命恩人提防什么,他苦笑一声,缓缓闭上眼,想起昔日旧友,不免心有悲戚,“我们仨臭味相投,宋神棍定下大局,钱袋子和我一起南下,但要说另有人帮?其实一路上十几个州府,不少江湖上的朋友都接济过,几个缉律司的老朋友也偷偷给了些方便。郑捕头,你问这个作甚?”
“只是好奇。李兆熙是外戚,且承皇姓,他说你们有造反之心,十有八九没人会怀疑。天下缉律司都有你们案底,你们能逃出来,不该是听起来这么简单。”
“郑捕头,”顾红林瞧出他似乎有些想问却又不知该不该问的神色,干脆笑着道:“你也别绕弯子了,姓顾的行事光明磊落,没什么好遮掩的,有什么想问的问便是。”
郑开明微微颔首,稍有歉意,“是我不该。”随即道:“江湖上的朋友喜欢义字当头,我也清楚。只是缉律司的手段,不是几个讲义气的江湖人就能避过去的,可根据情报,你一路走来也并没有大派子弟或是喊得出名字的江湖高手帮忙,我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这个。”
顾红林倒是不这么觉得:“郑捕头言过其实了。缉律司现在大不如前,三教九流的人招徕,江湖大派的人也招,混在一起,其实乱糟糟成了笔糊涂账。远的不说说近的,你瞧瞧舒州城,几个捕头倒也罢了,底下的缁衣、青章、灰袍,简直就是老鼠屎扎堆。”
缉律司层级分明,缁衣最末,不入册籍,青章记入州谱,准许以缉律司名义行事,灰袍为代行捕快,经一州指挥使准许可称为正式捕快,捕快之上是捕头,捕头之上是指挥使,除此以外,再无官职。顾红林这话,其实将舒州城大小三百多个缉律司成员都骂了一通。
郑开明却没反驳,只请他继续说下去。
顾红林继续道:“这一路走来,除却少许几个州府还说得过去,其他的都是相互勾结、鱼肉百姓的货色。缉律司高手如云不错,可总不能天天把捕快摆在各处要道上盘查不是?所以这一路走来,那些江湖朋友虽然没什么名气,功夫也烂,可许多事情打点下来,可比一个江湖成名高手做保镖简单多了。”
郑开明于是了然,却也有些微微的怒火,自然不是对顾红林,而是对这座泥潭一般的缉律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