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红林叹一口气,神色无奈,“只可惜了那些朋友冒死相助,如今这事情,还是没办成。”
郑开明沉默片刻,像穆修己问自己一样问顾红林:“顾少侠,你所求的事情,是揭发祥瑞,亦或是救民于水火?”
顾红林却觉得奇怪:“不一样么?”
“不一样,”郑开明摇摇头:“揭发祥瑞,只需收集证据,想办法将证据甩到六部的脸上,逼他们直面此事。但救万民于水火,却要难得多。”
顾红林盘着腿倚着石桌,感受着惬意晚风,低头笑了笑:“要是我只认得你和穆前辈,我都要怀疑缉律司招的是会武功的秀才了。说句不好听的,郑捕头,我还真没觉得有区别。玄州城里有户人家,女儿生的一双巧手,织锦绣花,简直像活的一样。她死得时候十六岁,父母正在为她找一个好媒人、好婆家。不出意外,她会嫁给一个小匠人,生几个大胖小子。可李兆熙的公文忽然下到了他们家里,要她去太守府替太守绣一床被子。
“那就去吧,总不能耽搁了太守大人的要事。她这么想着,所以就去了,她还想着,想着等绣好了,赚够钱,也能补贴家用,说不得还能攒一点出来买点当季的胭脂。”
“可她没机会了,她被砍去双手,死在太守府的地牢里。三天以后,她父母受到消息,说他们那个乖巧懂事、连自己的新衣都舍不得穿的女儿,和太守府里的下人私奔了。他们一个苦,一个愁,两个人天天站太守府门外喊冤,李兆熙觉得烦,就趁着夜里一刀一个抹了脖子。”
“惨,真惨。可没人帮他们伸冤,不能也不敢。朝廷的人不管,江湖的人管不了,玄州城里人人自顾不暇,他俩的尸体都只能在乱葬岗里发臭。”
“郑捕头,”顾红林低下头,面容平静:“死了不少人了,这种时候,讲什么救万民于水火,就太扯淡了。说实在的,祥瑞我也懒得揭发了。”他竖掌为刀,轻轻划下,语气很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亡魂,“我就想着,有一个算一个,全宰了算了。”
“若是都杀了,兴许也是好事。”郑开明点点头,附和道。
顾红林心里惊讶,看一眼郑开明,却发觉他真的是十分认真地点着头,似乎打心底里觉得顾红林说得对。只是这种赞同的神色并没持续多久,就变成了否决。
“只是人力有尽,贪欲无穷。一个一个杀下去,顾少侠,再锋利的刀也会钝的。”
“那就换把新的呗,”顾红林耸了耸肩,玩笑似的说:“宋神棍常说,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约摸着道理都是这个道理。”
郑开明看着他,心里没由来有些遗憾。以评说江湖而广受江湖人追捧的新语山庄,每年都会给江湖上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们排个座次,取其前十七人,广布天下,合称为“惊蛰”。
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
满打满算,顾红林今年十八岁,惊蛰十七人中,他是唯一一个修习秘籍残本的,即无家世也无师承,却每每能以别人想不出来的奇招制胜,新语山庄评他为人潇洒,不拘小节,有侠气而无匠气,故称奇侠。
可如此一个大好的种子,到头来也尽不如意。
郑开明挺直脊背,莫名有些愧疚:“缉律司犯下的错,太多了。”
顾红林笑着摆摆手,“郑捕头你为人我是知道的,若说缉律司里还有什么人称得上真英雄,你定然要算一个。”
“不,”郑开明摇摇头,即是反思又像是宣言:“十年来,我都在想法子缝补缉律司这幅缺了良心的衣冠,却没料到,旧衣既然不合身,就该脱掉。当前此等天下,其实我亦是帮凶。”他抬起头来,多了几分坚定:“顾少侠,若你信的过我,我帮你去长安城!”
顾红林一怔,却听的郑开明又道:“指挥使在天赐初年,当初奉命布置长安城的守备,城中哨点暗桩他都记得清楚,皇城中如何安排亦有图纸保存,长安城大,即是在他归隐后要重修,也不是个小工程,近十年来长安城中没有过大修,想来变化不会太大。若我们能进到城中,能进到皇城中,说不定可以将一切都向六部说个清楚。”
顾红林却犹豫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疑惑:“官官相护,进了皇城又能怎样?”
郑开明缓缓道:“此次祥瑞蹊跷万分,虽是钦天监上书,再经由皇上谕旨,但六部的反对声太轻了,好似大家的觉得此事只不过是皇上一时兴起的又一桩昏庸事。可三个月过去了,大势丝毫未变,长安城又不是孤城,外头怎么样不该全没消息。以我所知,除了礼部尚书韩大人屡次上书外,别的人都在装聋作哑。”
“穆指挥使和我怀疑,此事并非只是钦天监的一道什么奏折引起的,而是有人想搅乱这座天下。六部都是文官,书读得多,但走的路少,一旦被人蒙蔽,很难清醒过来。我怀疑长安城有人刻意让六部认为,此次祥瑞引发的灾祸只是少数,使他们觉得:又不是什么灾年,只是政令暂时有误罢了,百姓的苦只需缓一缓便好。”
“这算什么狗屁话,他们这么不去缓一缓。”顾红林勃然大怒。
郑开明自然知道自己说的全是真,庙堂上的人,言辞自然冠冕堂皇,可褪去辞藻包裹之后,剩下的无非就是这些,郑开明眼角露出一丝冷意,却还是耐着怒气道:“朝廷行事如何且不去理会,找出背后那只手才是关键。”
顾红林眉头一挑,神色凝重:“郑捕头,证据呢?”
郑开明摇摇头,“我只知道,京畿一带的几个州府都不曾有呈献祥瑞的消息,缉律司所有关于祥瑞的消息,都会被分档另存,但长安缉律总司中,我却少有见到。不过,这些都是表象,所有的怀疑,都只是猜测。”
天下处处祥瑞,京畿偏安分,若说天子脚下的官员清廉,那未免太高估了朝廷的风气。
顾红林站起身来,脸色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微红:“查!”
郑开明点点头,亦站起身来,“查案需得线索,最近的线索,便近在眼前!”
舒州城中,万籁俱静,满城都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