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来时没带武器,沐浴后又换了衣服,除了湘虹丢下的那一盒冬天用来防止手干燥皴裂的膏脂便身无长物。现下我隐隐明白湘虹给我那盒膏脂是要干什么用了。
门已锁,没有窗,我在脑子里飞快预演,如果赤手空拳能不能制服阿里。他虽比我高三寸,但他不是武士,我还有几分赢面。问题是我制服了阿里要怎么从这间屋子逃出去,我倒是可以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但我不能只为自己考虑,湘虹还要在这里做事。
我发现,当我脑子里不再想着詹姆斯·温纳特的时候,意识就格外清明。但似乎这份清明对眼下的绝境并无助益。
“请坐,杜栩先生,”阿里向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我一动没动,面色如霜:“谈什么?谈谈你和温纳特是如何挖了个坑,引着我跳下来的吗?”
“我理解你的心情,”阿里的语气温和舒缓,叫我无法伸手去打笑脸人,“你觉得你遭到了背叛。”
“难道不是吗?”我提高声音,“那部书到底对他有多重要,值得他这么戏弄我!”
阿里面色严肃起来:“对他来说,那部书是他过去十年全部的回忆,珍贵如生命。”
“我承认,弄坏了书是我不对,可我已经道过谦了,也把失散的书页找回来了,把被水晕开的字迹补上了,他还要我怎么样!”我知道自己正在失态,但我控制不了,“一定要这样吗?好啊,来啊,拼个鱼死网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今夜跟着温纳特离开泽芝馆我便抱了过把瘾就死的勇气,此刻还真应了那句“提携玉龙为君死”,只是他詹姆斯·温纳特对我有什么“黄金台上意”【注1】,值得我这么报答和牺牲呢?!
左不过是我贱罢了。
我梗着脖子和阿里僵持着,怀揣着“宁折不弯”的意志,大不了就这么耗着,要用强的,那就鱼死网破。
阿里却始终没有逾矩之举,他目光平静地望着烛火,悠悠地回忆道:“曾经也有一个人用这种恶作剧的手段骗了他,那时候他十四岁,说来有趣,他当时的反应和你今天一模一样。”
他的语气有令人安定的力量,我问:“他是谁?詹姆斯·温纳特吗?是谁骗了他?为什么要骗他?”
阿里露出一抹笑容:“骗他的是我的孪生哥哥,胡安·马赫沙拉·阿里从小就是个机灵鬼,他只会用开玩笑和恶作剧的方式与人沟通,为的就是逼詹姆承认一件事。”
“承认一件什么事?”
阿里没有回答我,而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每个人终须向过去告别,于我是如此,于詹姆也是如此,而今天是个最合适不过的时间。杜栩先生,今天让你受惊了,请早点休息吧,我也要去履行我的最后一次服务,不能让出了五十金的那位贵宾等我太久。”
“什么?”我彻底糊涂了,“你不是……我不是……”有些话我难以启齿。
阿里笑了:“今天拍卖的是我的告别祭,明天日出后我就不再卖身为业了。詹姆和我在侍僮递来的竹简上做了点小小手脚,让你以为拍卖的是詹姆,那个签名,请你原谅,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詹姆和我并不是存心想伤害你。”
“什么?!”我似乎除了这两个字,什么也不会说了。
阿里起身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他给我的感觉像是我从未拥有过的兄长。阿里拍了拍我的背:“詹姆欠你一个道歉,让他亲口对你说吧。谢谢你今天帮我抬价,我原以为到了我这个年纪,告别祭能够拍到三十金已经不容易了呢,等我安顿好了,请你们来吃饭。”
我的心情五味杂陈,说不上是庆幸、是喜悦还是别的什么,詹姆斯·温纳特太令人捉摸不透了。
阿里拍了拍手,响起了开锁的声音,门从外向内推开,几个守在门口的大汉早已不见身影,詹姆斯·温纳特茕茕孑立的身影站在门外,阿里走出去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带上了门,锁上了锁。
刚才我暗暗在心中发誓,如果再让我见到詹姆斯·温纳特,我一定要在他那张俊脸上狠狠地揍一拳,眼下正是好机会,趁着他双眼盯着我发愣的时候,我大步上前,一拳挥到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打得他身形一歪,嘴角一行血流下,我握着的拳也生疼。温纳特上课的时候讲过,力是物体和物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因此我有多疼他就有多疼,想到这一点,我心情无比畅快。
我的舒畅还没有保持一个呼吸的时间,温纳特的一拳也招呼在我的脸上,我脚下没站稳,斜斜地跌倒在地,肩膀上的伤口恰恰撞在那方小小的案几上,痛的我三魂七魄丢了两魂六魄,温纳特趁势骑到了我的身上。于是在这斗室的方寸之间,我们赤手空拳地贴身肉搏起来。
我的学生婵羽分别戏称我和温纳特是“东风”和“西风”,好啊,那今天便非得分出个高下,看看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剑术上我们不相上下,如果不是我的肩膀伤口未愈,体术上我们原应不分高低。
几个回合后,我的胳膊实在使不上力气,不可避免地教他又骑在了我的身上,双手抓住了我的双臂死死地按在榻上。
“我认输,”我喘着粗气,“你松手,我肩上的伤口肯定又在渗血了,要重新包扎一下。”
他手上的力气稍稍撤回去三分,继而又迅速地压回来,扬起嘴角挑衅地笑:“服不服?”
“服什么服?要不是我受伤了,轮得到你骑在我头上?!”我想要推开他,却发现此刻他像一座山一样地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