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华殿外的日头正好,有一阵风吹来,是安朦胧间看到有深绿色宫服的内监支起窗户,她头朝里歪了歪,轻声道:“中贵人勿开窗。”
“公子醒了?”怀吉趋步过来。
是安睁开眼睛,一看是怀吉,嘴角一下勾起来,不由地就有眼泪掉下来:“哥哥怎么在这里?”
怀吉抽了帕子来替她拭泪,“公主不放心,让怀吉来看看。”
是安见他帕子的一角是朵云,她接过手来,仔细一看,云下头果真有个“吉”字,是安的眼泪还在流,声音弱弱地:“我的藏起来没用呢。”
怀吉赧然一笑,将帕子收回去,又从袖中换了另一块出来,“用这个吧?”
是安也粲然一笑,“公主姐姐准备的如何了?再有两个月,咱们就在外头见了。”
怀吉摸着她的头,也笑着,“所以,公子要快些好起来,公主娘娘想要公子去送嫁呢!”
是安道:“好呀,六七月里芍药开的正好,挑个日子把含芳园清了,你穿着我送你的衣裳,咱们一同游含芳园去。”
怀吉帮她掖了掖被子,“好啊!”
有婢女轻移莲步进来,是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怀吉也看过去。是安的眼泪便禁不住,怀吉也不由红了眼眶。
“哥哥,你还记得张娘娘吗?”
“自然记得。”
是安拍了拍自己躺着的床榻,“她当时就是躺在这里。”
怀吉转过身来紧紧握住是安的手。
是安勉力勾着笑,“好在不多久,咱们都出去了,都出去了。”
院子里恍惚有女子的笑声传进来,是温成皇后在同她玩儿吧。
是安逐渐好转起来,云娘一日要切三次脉回禀。禁苑里柳絮翻飞,洋洋洒洒的又好看,又呛人。是安脸上闹着春癣,云娘做了蔷薇硝来涂,她在床上养着病,病好了,癣也好了。
官家的檐子来了,是安颈上的四经绞罗刚刚系好。
她行了礼,躬着身子,官家站在窗前望着外头开的正盛的海棠花。
都班知捧上一个锦盒来,是安打开一看,是一个精致的绾发玉冠。
淡青色的玉身,外雕三层绽放的花瓣,冠下端两侧对钻双凤,插入一束冠发簪。簪也为青玉,做凤鸟状。
“狄卿给你的束发礼。”
是安摸了摸玉冠,有舒爽的凉意从指尖沿着经脉流去五脏六腑。
“你是在怨朕吗?”
是安收起锦盒来爱不释手,都班知默默退了出去。
是安摇了摇了头,抿着嘴唇道:“官家叫臣住在这里,臣想到张娘娘,日子久了,臣心里害怕。”
官家点头道:“朕待得久了,心里也害怕。”
三年了,两个人互相回避着的话题,终究通过这样的方式展开来。
“朕还记得她在这院中同你推栆磨,看着你打陀螺。”
是安随他一同看出去,压着嗓子回他:“臣幸得张娘娘掬育,时常五内感怀。”
官家讷讷道:“狄青死了,好像又是朕害了他。”
是安红着眼眶,有一口气堵在嗓子上,上不来,下不去。
“朕近日总想起贵妃,她自幼便聪慧,又极善于跳舞,温柔又坚强。”
“那日急报来说狄青殁了,朕的一颗心直直地往下落,险些呼不过气来,一下就想起贵妃殁的那日。”
是安的眼泪掉下来,滴到手中的锦盒里,“官家失了温成皇后那日,臣在身畔看着,只恨不能以身相替。”
官家也流着眼泪,无力道:“只未料,今日又失朕之关张。”
是安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官家老了,所以连袍服都不那么鲜亮了。
她放下手里的锦盒,走到官家旁边去,万语千言终究无法开口。
“失爱、失子、失友,独留此身哈哈哈哈哈”。
是安喉咙里的那口气挣扎着终于喷出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抚着官家的背,断断续续的说道:“安儿在此,没有了张娘娘和叔父,安儿会孝顺地陪在爹爹身边。”
努力地像小皇子和小皇女还在一样。
“你才不孝顺!开宝寺供着血经,这么一会儿已抄了三部去,徒叫爹爹痛心,如何算是孝顺?”
是安心下更痛,嗫嚅道:“便是不灵验的,这么辛苦,官家也生病,叔父也不在了,白费力气……”
白费力气。
这四年间都是白费力气。
知道有今日,便不如这四年间痛痛快快地同叔父见面,同叔父谈天,同叔父击鞠、放纸鸢。叔父战战兢兢了四年,她也只好装乖忍耐四年,可是这些旁的人都看不见,或者他们看见了,只装作看不见,又或者他们看见了,更要揣测这是包藏祸心。
叔父罪在何处?
既掌军情又掌国之机密?
那张娘娘又罪在何处?
病着的这些时日里,是安每日见着张娘娘的旧物,想了又想,只觉得大约罪在,君王仁厚,爱重而已上。
官家想必也明晰这个道理,御史台的上书札子不在留中了,西华门外无端剑指百官,又素有不敬无礼的名声在,台谏焉能放纵不管。
一纸敕书未到,京兆府长安县便递了急信来,从未谋面的母亲也病重了。
“长安侯素日无理、不知上进、构辱台臣,念在年少,罚铜三十斤,褫夺宁化大将军、上护军衔,降为伯爵,以秉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