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渭水,浊浪翻涌。
河岸边孤零零生长着一株十分粗壮的老柳树,树下不远处一匹健壮白马正悠闲地低头吃着草。
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草木,老槐树丝毫不像南国的同类那般妩媚婀娜,反倒十分丑陋臃肿,掉光了叶子的柳枝如同一头乱糟糟的枯发,尽显老态。
刘屠狗倚坐在老柳树背对河水的一侧,以免被溅上岸的水花打湿手中的《山川风物志》。
这卷原本只是用来解闷的旧书对他此次逃出生天功不可没。
河对岸一队三十人的彪悍骑兵赶到河边,隔河望见白马,当即有人朝天上射出一支响箭,不久就听到远处雷声隐隐。
这队骑兵奉命出城追杀那抢劫军马的黑衣魔头时尚有一旗百人,陆陆续续被杀死十几人之后再不敢分散寻敌,分成三队拉开一张稀疏的猎网。
面对几十张强弓硬弩,那魔头便再不肯主动现身挑衅,只是一心逃遁。只可惜最终功亏一篑,教那魔头逃过了渭水,这已是出了阳平郡的辖境了。
左岸是迅速合流的八十余骑,右岸却只有一匹悠闲白马。
红衣骑卒们的目光向中央一人的脸上汇聚,有轻松释然,有疲惫犹豫,却惟独没有跃跃欲试的求战欲/望。
在他们看来,这场持续数日夜长驱几百里的的追杀与反追杀终于结束。即便不顾擅自越界的严重后果,眼前这个偏僻渡口也绝对找不到足够将八十余骑运过河的船只,甚至现在渡口上一只船都看不到。
城府幽深如薛渭臣,也不禁有些懊丧。
出身低微,武功也不出众,他经营多年才不过是一个小旗,其中多少辛酸血泪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好不容易被贪得无厌的校尉大人引为心腹,派出去做些见不得光的缺德事,却撞上刘屠狗这个魔星。
先是坏了一笔本该收获颇丰的无本买卖,连亲信手下也被斩杀,继而在城门外被当众夺去坐骑,于公于私,都容不得他置身事外。
生长在渭水边的人常常被长辈赋予“渭臣”“渭卿”一类的名字,薛渭臣便是如此。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渭水反倒成为阻挠薛渭臣洗刷耻辱的天堑,个中滋味实在难以言表。
不等他有所动作,就见对岸老柳树后走出一个黑衣少年郎,披散长发,背负长刀,腰间悬着一口明晃晃的利刃。
八十余骑卒群情耸动,本应急急逃命如丧家之犬继而被无情捕杀的猎物,却用他锋利的爪牙轻易撕扯去十几位同袍的性命,反差之大,教他们羞愤之余更多的却是敬佩甚至畏惧。
而对于刘屠狗来说,这种时候,老白的江湖故事就又派上了用场,天知道写书的那些落魄秀才为啥如此执拗,总要往刀口舔血的野蛮汉子口中硬塞进文绉绉酸掉牙的漂亮话,仿佛大侠们随时准备着用文章扬名。
他很开心地咧嘴笑道:“二百年前大周西征铁骑派出一支偏师五千人从此偷过渭水,给大军争取渡河时间,结果无一生还。事后宣威王俞达在此遍植柳树陪伴英灵,最终却只活了这一株,可见这老柳渡不是留人之所。”
引经据典显摆了一番刚从书上得来的见识,刘二爷心情舒畅,忍不住大笑道:“薛兄一路相送几百里的盛情高义,小弟受之有愧丫,日后定要报答。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我二人就在这小小渡口分别吧。可惜渡船都被小弟吓跑了,不能接薛兄过河喽!”
薛渭臣气极而笑,语气却极为阴冷:“西征中功劳最大,以异姓裂土封王的两位王爷,武成王戚鼎族灭,宣威王俞达虽被褫夺了封地,却仅仅降爵一等,不失一个怀德侯的封号武侯之位,未尝不是因这种柳之义而得英灵庇佑。如此福地,刘兄何忍速去?”
本是洋洋得意的刘二爷一愣,不好意思地笑道:“原来俞达已经不是王爷了吗?唉,书上说的也未必是真嘛!”
这下反倒是薛渭臣有些惊愕了,自己就是让这么个没心没肺率性而为的半大小子给整得灰头土脸?还是对方真是个返老还童的老魔头,城府深的连自己都看不出来?
刘二爷既然稍稍找回了场子,也就再没兴趣跟薛渭臣依依惜别。
他翻身爬上马背,轻拍了拍相依为命数日的白马:“阿嵬,走喽!”
明显瘦了一圈儿,又被取了个怪僻名字的白马阿嵬不满地打了一个响鼻,发泄一般地张嘴从老柳树上扯下一截枝条,这才溜溜达达地往东而去。
在左岸几十铁骑的沉默注视下,黑衣白马洒脱而去。
就这样轻飘飘地把那恩怨生死,把那前尘往事,把那尚显落魄的枭雄与野心,给统统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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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兰陵王府。
若非门前匾额上写得明白,大门口又立着两名煞气隐隐的银甲近卫,这座并不如何奢华的府邸,瞧着真不像是亲王居所。起码并没有霸道地圈占去所在的长街,也没有立下传说中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煊赫石碑。
一位青衫书生缓缓行至王府大门前,先是抬头细细打量了一番据说是天子陛下亲题的王府匾额,才在银甲近卫警惕的目光注视下拱手抱拳,朗声道:“在下南史椽,求见兰陵殿下,还请通传!”
守门甲士并无一丝身为亲王近卫的傲气,虽然此时天色已晚,来人的言语也不够恭敬,仍然叩响门环,低声向门内说明情况,随即又站回了原位。
南史椽静立了片刻,就有一个管事从侧门出来,恭敬延请。
回头望了望昏暗的天色,一弯残月已经挂在了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