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鱼,红艳艳的辣椒,碧绿生青的大蒜,莫说是吃,看上去就开胃。
趁着烫嘴的时候,夹上一筷子,又香又辣,尤其这大夏天的,人被晒得没食欲,这路咸香小菜最是对胃口。
一口冰凉的啤酒,让被肺里呼出的热气熏得燥热的口腔的温度立刻降下来,一条小鱼嘴里又火烧火燎起来,冰火两重天,乃至多重天之下,赵昊觉得自己算是活过来了!
他自幼长在省城里,从没吃过这路土菜,但现在却爱的不行。
菜极好吃,而且极便宜,溪水里的小鱼众多,随便拿个网子就能捞上不少来,辣椒大蒜头也不值钱,但却极耗人工,两寸上下的小鱼要开膛破肚去腮洗干净蘸盐化翻面晾干,一套工序下来能耗去小半天,可成果就是那么一盆。
以前村里没啥事情,大把的闲暇时光可以消磨,加上穷,买不起肉,吃这个是迫不得已。
现在大家日子富了,手里也都不得闲起来,通常可没时间作这种费时费力的菜了。现在端上来,真是把他当自家子侄看待。
赵昊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不客气,就着小鱼炒辣椒干下去两碗啤酒,又吃了两个煮地瓜,啃了半截玉米,觉得肚子里有点东西了,长吁一口气,开始像个庄稼人一样,摸出烟来,递了一支给刘叔,然后替他点上,自己也叼着一根,“哎呦,舒服啊!”
刘佳和刘慧在一旁扒着饭,并不说话,刘嬷嬷也从厨房走出来,顺手端起老公的面前的大碗喝了两口酒,这是她身为家庭主妇的特权。
“大姑娘,给你妈那个碗去,她也喝点……”
“我够了……你们继续聊,我再弄两个菜去……”
“别,别,嬷嬷,够了,够了,你赶紧坐下,一块儿吃,真别弄了……”
“那怎么行!”农村妇女特有的朴实劲头上来了。
“嬷嬷,嬷嬷,真的够了,不够您再去弄,你看刘佳也回来了,这天也舒服,咱们聊聊天吧……今天这稻子割得我啊……”赵昊用另一只手敲着自己的腰。
“你这个孩子,不就是孙三伯那一亩地么,早晨我说来帮你,你还不要,其实,你在村里喊一声的,来个三五个人,小半天就能做完的事情,你硬是一个人扛下来……哎……”刘叔摇头“来来,再喝……”
“刘叔,这孙三伯是我结对子的,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怎么好麻烦大家?要说也是他这块地位置不好,半不郎当,否则收割机过去,‘咣当咣当’来回几下就完事了……”
“你这个后生啊,现在也真是一把好手了,不说谁知道你是个研究生,这农活地道的……想想你当年刚来的时候……”
“刘叔……”赵昊脸色开始发青,努力去断对方的话头。
“哎,那时候村里杀个牛,结果牛哭,你也哭……”这等陈年丑事一说起,一桌子人笑了起了……
“那时候,那时候,不是,不是没见过世面嘛……”赵昊低头嘀咕着
“现在你可是见过世面了,怎么杀牛还是不敢看啊……”
“爹,这种事情就别提了嘛……要不是赵先生,我们家哪儿能有今天……”刘佳噘着嘴。
“哎,不就是逗个笑嘛……还有那次……”刘根生并没有觉得什么,自顾自的喝了一口。
“哎呦……”手里酒碗忽然一晃,抬起头来,只见自家婆娘恶狠狠的剜了自己一眼,正纳闷间,她有悄悄朝自己大闺女那儿努努嘴。
刘根生顿时明白过来,但也不知道说啥好。
刘嬷嬷啐了他一口“几碗下去就开始放胡话,赶紧喝!少放烂屁……”
“是,是……”刘根生闷头喝酒
“小赵啊,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这个样子,几年下来,你也知道的……来来,吃菜,吃菜……”刘嬷嬷给他夹了块红烧肉“看看,今天辛苦的,吃肉!等今年冬天,自己的咸肉好了,来吃炉子锅!”
“炉子锅?”赵昊一愣“冬天?”
其他四个人此刻都不再说话,齐刷刷的看着他。
眼见赵昊不往下说了,刘嬷嬷急了,“小赵,嬷嬷待你怎么样?”
“很好啊!真的很好啊!要是没有你,我中午就该饿肚子了……”
“好,那你给嬷嬷一句准话,明年你是不是还留在村里!?”
“哎,哎………”赵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后生,叔和你说实话吧,这个事情,不光我们想知道,村里老小都想有个确切说法……”刘根生闷闷的抽了口烟,继续说道“你是大学生村官,聘任期是三年,到今年底就到期了,你现在在看公务员考试的书,看来是想去当正规国家干部了……”
“哎,哎……”赵昊有点傻眼“你们,你们,怎么……”
他见刘慧低下头,顿时明白了。
自己平时给小丫头开小灶补习功课,估计是被她看到自己那些复习教材了。
苦笑一声“你们这是使出当年端鬼子炮楼的劲头儿啊,里外摸的门清……”
“后生,咱这个村子500多号人,你来的之前,算上我得有大三百是正儿八经的贫困户,一年3000块都没有。今年年头上一评,就已经去了一半,等到秋天这山上的猕猴桃熟了,估计也就剩下白把号人了,这个好,我们念得……”
“别,别,刘叔,话不能这么说,咱大伙能脱贫,这个首先是党的政策好!”赵昊放下酒碗,严肃的说道。
“做什么事情,都得跟着党,党给指出条明路,咱低着头往前奔就是了,不要多想不要多说,撸起袖子加油干,对吧,就和走路一样,总得知道该往东西南北吧,这是第一……”
“再有,党指路,政府给政策,给钱!这可太要紧了!没钱,啥事都干不成!至于政策的重要性,我就不说了吧……”
“然后,对吧,你还得看到,咱村里老支书和县里派下来驻村的干部,个个都是人狠话不多,一门心思做事情的人……我也就搭搭手,搭搭手……”
“小赵哥,你可别这样说,你看,咱村里的光伏发电站,可是你给跑下来的……”刘慧开口了
“哪儿能呢,那时候我刚出校门什么都不懂,就会瞎搞。要是闷头往上撞就能撞出结果来,那你也太小看咱的政府机关了,也就是我运气好,正好县里有了部署,我帮着跑跑腿,再说年纪轻,脸皮厚,能磨……”
“所以说,脱贫这个事情,全靠党的政策指导好,干部带头落实好,乡亲们埋头苦干发展好,这才有了今天的这样,我就是小喽啰,充其量做了点微小的工作……”
“后生,话不能这么说!”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赵昊吓了一跳。
“哎呦,老支书,您怎么来了……您坐,您坐……”
说话的是个年过七旬的老者,面孔上爬满了皱纹,带着副镜架都有些褪色的老花镜,光头上顶着块毛巾,这是乡里人夏天常见的避暑方法。
虽然年纪大,可腰不塌,背不驼,站在那儿好像一棵挺拔的不老青松。
“行了,这是招待你的……”老头儿笑道,“好好坐下吃吧……”
正说着呢,刘佳乖觉,带着刘慧从屋里又搬出几张凳子来。
跟在老支书身后的几个村民,也都一一落座。
赵昊愣了,“哎,村长,会计,还有村民小组组长都来了,老支书你这是要开村委哈……”
“我张才贵在这里当了40年支书,从没见过你这样的棒后生,现在我也豁出老脸问一句,到了明年,你到底是不是还留在咱这儿?说心里话,大伙盼着你留,可你是省城长大的娃娃,考上了当个国家干部也是正道儿,咱也不能强留……大伙说是不是……”
刘佳站在一旁,搓着衣角,神色不安。
其他乡亲们也纷纷点头称是。
赵昊见状心里有些感动,“各位乡亲,我说实话,明年这个事情我还真没想好,公务员考试我是参加的,但是不是考得上,我也没把握,另外呢,我礼拜一不是得去县里么,前几天县里组织部让我去一趟,就是要和我谈谈今后的工作开展,还有我个人的发展规划,但他们要谈什么,我真不知道……”
“真的?”张才贵满脸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我怎么敢诓您?”赵昊吓得站了起来。
老头子老归老,但糟是一点都不糟的,看这挺直的身板就知道,他精神状态和脑子依然好使,他是中滩村的头雁,村里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服他敬他。
赵昊这两年也没少受他照顾,故而他能和刘根生扯淡几句,但看到老支书就好像看到自己亲爷爷,当然这也和老头儿一只手就能举起个七八岁小孩,面不红气不喘有关,更和他用来当拐杖的那根铁锹柄有关。
老头子性子上来,可是抡起来就砸的,赵昊没挨过,但看着还是打心眼里就害怕。
“行啦,今天大伙过来,也就是和你表达个诚意,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我豁出老脸找县上说说,肯定不能亏待你!如果你考上了干部,那咱们全村欢送!这是咱爷们儿的情分!你们慢慢吃,我们走!对了,你就好好吃,今天晚上给乡亲们的理论学习,我自作主张给你取消了……”
一挥手,呼啦啦,人全走了。
“老支书,不留下来,吃一点?”赵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