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罢清明入暮春,一场新雨洗旧尘。
海棠红樱老杏树,半壶清酒两杯分。
相传前朝昭宗四十一年,那会儿江南小山亭才刚刚建好,初代亭主于清明后的第一日登亭赏花,攀登至山巅却见一老迈之人,持老笔,饱浓墨,在山阁之顶的白墙上挥毫作诗,毫不顾忌此地是私家宅院。
小山亭的第一位主人没有喝骂,没有驱赶,他只是走到墙前,看着墙上打油小诗沉思良久,后眺望远处,见绯樱如霞,海棠似锦,突然长叹一声,随即下阁楼,并命家丁拆去了小山亭的围墙和大门。
“美哉海棠海,壮哉绯樱天!如我一人观,也太过没劲了。”
亭主就是这样说的。
于是小山亭就这样成了个公有的风景名胜,只要提前约了,管你是天子大修,还是名家墨客,又或者是平头百姓,都能登亭一览。
人们在小山亭欢歌,在小山亭笑语,在小山亭讲述这个故事,赞叹初代亭主的胸襟,也升起一丝疑问——那位老者,究竟是如何登上小山亭的呢?是因为他是大修,还是因为小山亭除了盘旋而上的香木阶梯,还有另一条不为人知的路?
这个问题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
宋碧余一步一步地踩在青苔和绿草上,转过一人多粗的海棠和老皮遒劲的樱树慢悠悠地往前走,同时回忆着自己老师给自己讲述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身为天下机巧之王的河北偃家少年郎敬佩小山亭第一亭主的气度,于是放弃了三世之前的仇怨,关闭了原本自己设计在小山亭阁楼里的暗藏密道和杀人机关。
比起青州三豪,自己果然还是喜欢偃家少年和小山亭主这样的人。宋碧余摇摇头,这样想到。
眼前出现了一道岩壁,三丈来高,金光闪闪的岩石有圆圆的凸起,好似一面黄金珍珠壁,其上芳草长垂,又有水珠滴落如珠帘,还有几棵朱红的芝草长在岩石缝隙里,这芝草不似寻常老木一般的质地,而是肥硕晶莹,倒好像是一块血肉。
宋碧余停下来,随手拔下一棵芝草,大口地嚼了,而后呸一吐出来,摇摇头,随手将啃了一个豁的芝草丢到草丛里。
“就算是小山亭的芝草也比不上绿之台啊。”宋碧余不太满意,“果然,还是得那件东西。”
草丛里似乎传来了某种声音。
宋碧余没有在意,他继续往山上走,不多时,又遇见一道小小飞瀑,落入仙圆桌一般大小的深谭。
深谭水面一半被浮萍覆盖,阳光从树荫的缝隙里落下,照在浮萍上,竟然是泛着艳紫的金色。
宋碧余驻足,皱着眉头看了片刻,皱着眉头离开了。
他走后,一只小蛤蟆一蹦一跳跃入潭水中。
登上飞瀑,沿着溪水向上,很快,一棵难得的大树出现在宋碧余的眼前,这是一棵老银杏,低矮,但粗壮,宋碧余粗算,这棵高不过六十尺的老树至少得有十人合抱的腰围。
但让宋碧余感兴趣的不是银杏粗壮的主干而是绿叶枝头悬挂在那的一枚小小的果子,那枚白果子干瘪,但有似乎满溢生机。
“无聊。”宋碧余嘟囔一声,绕过大树,大步离去了,在他的身后,老树树皮的缝隙里白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山路逐渐向上,宋碧余离了溪边,又爬过两道土坡,脚下的路逐渐窄小,在右侧,一道石壁逐渐升起,并直直地压了过来,很快,前方之路不足十寸,而左边,不知何时成了陡峭的悬崖,崖下的绿树伸上来,将头顶的天空遮蔽,宋碧余也不在意,依然飘飘而前,行了有百十步,突然眼前一亮,蓝天白云红花一股脑涌来,色彩丰富到连宋碧余都不得不微微闭眼以示退让,待到片刻后,他才睁开眼睛眺望,随即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半山腰。
远天湛蓝,白云如棉,一片娇嫩的绯红色铺展开来,那是樱花和西府海棠,这些花树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大江上,那里也是细江的汇入地方。
这幅美景,真的让人看得美美的,宋碧余也看了很久,这才转过脸,看向山壁,几乎贴着他脸庞的山壁呈现出热烈的深红色,一株大紫藤盘在山上,现在花开得正好,一大串一大串的紫色垂挂下来,色彩飘忽而空灵。
宋碧余用手抚摸了那些娇柔的花,笑了笑,但脸上却依然落寞,他看向下面的花海,然后一跃而下。
赭石色的山壁上突然多了无数细小的痕迹。
风一晃而过,宋碧余站在山崖下,这里有一片空地,这片空地上有一方大石,石下绿草莹莹。
宋碧余站在石头旁,眼睛随便地一瞥,就看见山崖上依附着一棵大得惊人的夜交藤,青藤的走向隐约呈现出人体的经络,血路以及骨骼。
一眼之后,宋碧余就没再管这棵明显快成精的宝药,他的目光直接锁在了大石头上,这块小山亭山脚的大石头的正上方长着一棵普普通通的婆婆丁。
宋碧余深吸一口气,伸手。
忽然,空气中多了一丝甜腻腻的味道,宋碧余眉头微微一皱,转身,只见身后夜交藤的叶子摇动不停,突然,从中钻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壁虎,浑身土黄,却闪着粼粼金光。
壁虎爬出,一对黑玉样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宋碧余。
宋碧余没吭气,他目光轻轻一斜,又看到左边樱花树上,挂着个雪白色的大琵琶,那是只蝎子,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好像冰雕雪刻一般。
草丛里沙沙作响,宋碧余不用眼瞧,就知道那是一条蛇,听蛇滑过草丛的声音,宋碧余可以想象出,这条蛇不知为何,竟长着对透明的翅膀。
噼里啪啦,又是一阵声响,压过了老蛇行草的动静,宋碧余好奇去看,但见一条三丈长的朱红大蜈蚣从山崖上游走而下,所行处,石壁成坑。
宋碧余没说话,再次看向婆婆丁,却先瞅见大石上蹲着一只蟾蜍,大蟾背上斑驳若画,大大小小的白斑有圆有缺,竟好像是月相的阴晴圆缺。
五只毒兽死死地盯住宋碧余,宋碧余目如静水,轻轻开口:“孽畜。”
五只毒兽皆退了一步。
宋碧余走上前对月蟾道:“你虽有千年道行,但不够资格和我搭话,你且去,让山主来见我。”
“宋先生,您来小山亭便是来吧,何必气势汹汹?我请山亭五主送来延年益寿的宝灵芝、去心热败邪火的紫金萍、强身健体的九冬白果、一醉千年的紫藤蜜酿,还有一棵成形的老何首乌...这小山亭一半的好东西都给您了,您还不高兴啊,那宝灵芝您感觉不中吃您卖了也罢,何苦丢掉?”
宋碧余回头,一棵海棠树下,有一具尸体躺在那里,身上衣服破败,灰尘堆积,但隐约透露出鲜艳的色彩。
那具尸体是个年轻的女子,皮肤泛着中毒一般的青色,但眉眼依然秀美到几近非人,可令倾城绝色叹服,毫不怀疑,如果这具尸体出现在闹市区,肯定有丧心病狂者将其带回家。
然而她半个身体都已经腐朽啦,露出白生生的骨头,上边沾满了蜘蛛网。
一半白骨,一半血肉,还有和白骨一样多的蜘蛛网构成了这个怪诞的集合体,让人惊叹,也让人惶恐。
宋碧余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他目光往上抬,看见一只哥。
“这年头除了鹦鹉,哥说话也这么溜了啊。”宋碧余冷冷地说。
“哎呀呀,瞧您说的,那鹦哥毕竟是人,我可只是个哥。”树上的哥嘴里传出流畅且没有一点学舌味道的鸟语,“连精都没成呢,就会说几句人话。”
“究竟是哥会说人话还是你会说呢?”宋碧余的神情再次冷淡下来,他看向尸体。
似乎是注意到了目光投来,尸体的脑袋突然动了,一根细却极长的蜘蛛腿从尸体的背后伸出,在空中画了一个圈:“我知道您想动百草珠,但青州三大机缘有缘者得之,您还真不是那个有缘人,我还真不信宋思公没交给你这个道理。”
宋碧余的手往上抬了三分。
“某要生气嘛。”尸体的身上发出声音,“有坏事就有好事,您只要不像宋家那么无耻地强行夺我小山亭的百草珠,我还有另一份大机缘送给您,这份机缘恐怕不输三份气机。”
“何物?”宋碧余沉声问。
蜘蛛腿又绕个圈:“当年明生子的命格百图如何?”
宋碧余眼睛眯起:“原来当年明师尊消失是拜你所赐。”
女尸咯咯笑着不说话。
宋碧余眉头轻拧:“真不明白当年三公为什么没有杀死你,是看在你和我们信仰之神一样是尸鬼的缘故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对,你是蜘蛛。”
“啦啦啦,对啊,奴家是条腿的蜘蛛嘛。”尸体突然抬起脸来,“我编织的网别说是昆虫,就连巨蚺大鹰都跑不了哦。”
巨鹰飞过青青的山岗,振翅翱翔,从云端看见了那座古老的城市,它知道这座城和其他城市一样,都是由两腿无毛猴群建造的,这种猴子和它在森林里抓到的那些长尾巴的不一样,虽然没有尖牙利爪,但他们更加危险,也更加残暴。
巨鹰拍打翅膀,想飞得更高些,它不愿意靠近那些无毛的猴子,就像它不愿意靠近荆棘和污秽一样,它打算躲入那些云层中。
在那里,没有谁可以抓得住自己...巨鹰想。
然而,当巨鹰这样打算也这样做时,一阵极度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它的全身,这是一种冰冷的畏惧感,转瞬让它身体麻木,以至于从天上坠落。
巨鹰拼命调整好姿势,黄褐色的眼眸望向云层,它感觉那云中有种看不见的东西,那个无形的恐怖之物让它想起了它幼时在遥远的大雪山看见的那只巨大的生命。
那只伟大的存在,如同巨蛇,却有角和爪,庄严雄壮。没有翅膀,却能在天空中肆意飞翔。
那是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