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海洋已经变了个模样,林长歌的灵魂已经被这场战斗剥离只剩下一个发呆的躯壳。
少女像是一块顽固的礁石,挡在了这些娜迦的浪潮之前,死亡的潮水在礁石上分崩离析,她娇弱的身躯顽固地伫立在海岸里,如同定海的神针,将那群魑魅魍魉钉死在海潮之中。
何等的盛景?即使狰狞的娜迦们的利爪反射着寒光,即使在这群娜迦中这女孩儿显得弱不禁风,可她就像是一截插进怪物群中的刀锋,不断地翻转,竟在猛兽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所有的动作片拍不出这样的盛景,即使是最疯狂的剪接师也不敢想象这样惊悚的对比。漆黑的海潮之中,手持银色短刀的少女在尽情地起舞。
林长歌看清了,这场华丽的舞蹈不仅有着美女和野兽的共舞,飞溅的血花陪衬,真正的主角是无数交织的子弹。
暴雨中两挺步枪的扳机在疯狂鸣响,向着海中的少女与娜迦一视同仁地倾斜着弹雨,少女在腾挪攻击的间隙,不断扭动着身姿躲避着这些子弹的弹道,她的这支华丽之舞舞伴就是死亡,只要她的动作出现任何一个纰漏,那么这些横飞的舞伴就会瞬间夺去她的性命。
娜迦们显然没有如此轻盈的身姿,少女可以躲开每一道弹道,但这些弹道总会落在娜迦们的鳞片上,迸溅出金属碰撞的火花。
这些枪手的射击技术惊为天人,倒不如说少女和他们的配合亲密无间,双方不需要交流,就能将弹雨和近身格斗糅合成一曲美丽的华尔兹,少女的舞伴却不是人类。
狙击枪的狙击为这场盛大的演出献上了最强的音符,一道道白线撕破雨幕降临少女的身边,每一道白线的尽头都是冲天的水珠,和一只娜迦破碎的头颅。
他们的火力不足,他们是精准的猎手,擅长猎杀危险的目标,但是这里危险的目标何止一个?少女不能后退,她必须成为将娜迦们钉死在浅海中的长矛,这样才能有机会让她的队友们用枪械收割。
只是这样的舞蹈太过于消耗体力,再娴熟的舞者也有力竭的一刻,在蜘蛛网中飞舞的蝴蝶,终会陷于挣扎的罗网。
林长歌浑然不觉,海中已经飘满了娜迦们的尸体,却还有更多的娜迦冒出头来,他的鼻腔在这场激烈的暴雨冲刷下都灌满了浓烈的海腥味,那些钻出海面的娜迦似乎不知道恐惧,他们如同毒蛇,游曳在少女的身边,不管同伴的尸体是否已经塞满了这一小片海面,他们依旧聚拢过来,海水中混合的血液味道让他们的瞳孔收缩,心脏快速跳动,如同狩猎的脉动。
狙击枪声还在鸣响,在暴雨中能够保持如此精准的射击,同时维持住这样一个快到令人咋舌的速度,就算是最精锐的特种士兵都无法做到。而在这场战斗中,能够对这些身披鳞甲的怪物造成决定性伤害的,其实也只有这一挺狙击枪。
娜迦的鳞片太过于坚韧,普通的步枪需要不断打击同一个部位才能破开鳞片,所以对于这些枪手来说,他们射击的位置大多数是在这些蜥蜴反曲的关节上,打碎鳞片,击破关节,损害行动力,然后由少女的短刀对脆弱的部位完成致命的一击。他们就是一部完美的屠杀机器,在这片旅游的胜地开动了马力,要将死亡平等地送给所有妄图踏上陆地的所有怪物。
娜塔莎没有在意自己越来越沉重的手臂,她每一次腾挪身体内都像是灌进了水泥,如果有人能够触摸她的肌肤,就能发现她的身体热的发烫,身体在这种高强度的战斗中早已超出了负荷,她的肌肉滚烫地像是烧红的炭火,她还保持着精妙的动作,但已经不是肌肉和神经在驱使她的身躯,而是一股可怕的意志力。但她没有担心自己,反而是一直在数着耳边的声响。
“3号!停止射击!你手里的狙击枪已经快到极限了!”娜塔莎躲开了另一道狙击,这道轨迹越过她的手臂空隙,将一头妄图偷袭她的娜迦的手臂连同身躯一起贯穿。
3号趴在楼顶上,他的双目圆睁,紧盯着瞄准镜,他何曾不知道部长在干什么?必须有人将娜迦拖住,必须有人去做死亡的舞伴,这都是为了用他们微薄的火力将怪物们锁在海里。每一次狙击和娜塔莎擦身而过,他都暗自庆幸,一旦娜塔莎的动作变形,那么他就是狙杀娜塔莎的罪人。雨水流进这个男人的眼睛里,他的双眼早已被雨水刺激地血红,可他不敢眨眼,他机械般地重复着狙击动作,将一道道轨迹送向娜塔莎的舞台,将那些行动粗俗的舞伴一一放倒。他的动作越快,娜塔莎的压力就会越小。他一个弹夹有15发子弹,他的视野中已经有二十多头娜迦成为浮尸,他弹夹中还剩3发子弹。
“快停下!”耳麦中传来娜塔莎的惊呼。这个傻女孩儿,还有时间去担心别人。扳机再次扣动,一头娜迦举起的利爪在空中被粉碎。雨水打在狙击枪的枪管上,冒出滚烫的白烟。
“我命令你停下!不能再射击了!”娜塔莎的声音歇斯底里,这个部长永远那么冷酷,可大家都知道是外表,是伪装,她的心里和那位阁下一样,有着一颗柔软的心。所以更不能停下,这根弦已经绷紧了随时有断裂的可能,他不能让娜塔莎受到伤害。枪声再次轰鸣,这次的狙击擦过一头娜迦的胸膛,刮走了一大片血肉,可没有致死。
“够了!服从命令!”娜塔莎听着不断鸣响的枪声,她不敢相信3号居然敢公然抗命。
“啊!!!”耳麦里传来惊天的咆哮,那属于那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狙击手,他站了起来,手里端着狙击枪,整个枪身已经红的发亮,暴雨滴在枪身上立刻化为满天的白色蒸汽,3号手中的狙击枪不是常规型号,是通过组织的魔导科技所制作出的特殊产物,夹杂了魔法和科技的武器结晶,拥有着普通狙击枪难以企及的威力,但每次射击带来的恐怖温度也不是枪身所能够快速散去的,这枪本就是用来对付难以应付的黑巫师的单发武装,现在却被他打成了机关枪。如果不是这场不断淋下的大雨,这枪根本撑不了这么久,3号很感谢苍天降下的这场大雨,不仅掩盖了枪声,驱散了无关者,更让他能够接连打出精准的狙击。
他就是握着烧红的烙铁,打出如此精准的狙击。他已经没办法换弹了,他的手掌血肉早已被滚烫的枪身粘在了一起,这个男人最后站了起来,风衣般的制服在狂风中飘起,一道惊雷划过天际,照亮了他血红的双眼,以及笼罩在水蒸气中的身躯。
“为了加拉哈德!部长……撤吧!”这个男人在轰鸣的雷声传来时咆哮,震天的枪声伴随着炸裂声,即使是这场暴雨都无法熄灭滚烫的枪身,这柄用炼金术制造出的枪械终于在最后轰然碎裂,滚烫的碎片四处飞散,刺进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身体之中。闪电的亮光骤然熄灭,男人的身躯沉默地向后倒去!
这最后的一枪击中水面,一口气贯穿了三只娜迦的身躯,将娜塔莎身边的娜迦一扫而空,娜塔莎得到了一瞬间的喘息之机,这个年轻的部长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悼。狙击手已经死了,能够击杀这些娜迦的人已经不存在了,她拖了多久?是否有三分钟?她不知道,没有了狙击手,她甚至看不到漆黑的海平面上是否有一艘挂着风帆的船正破浪而来。
娜塔莎不敢停留,她向着岸上挺进,3号的最后一枪为她打出了缺口,他虽然是新人,但是这最后一枪却堪称惊艳,他无愧猎杀干员的身份。哀悼要留在最后。她的身份不允许她在这个时候悲伤。
“4号,5号,回收3号的尸体!消灭痕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们的活动痕迹,2号计时还有多久!”娜塔莎想要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静,可是那一丝颤抖出卖了她的内心。已经多少年没有在任务里出现人员伤亡了?
悲伤像是要淹没她的胸腔,可她甚至没有时间哭泣。
“还有一分钟,但是考虑到这么大的风暴,破海者到达的时间是在2分钟以内,没有响应,没有响应!这附近没有援军!部长……我们……撤吧……”耳麦里的2号干员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她的年纪虽然和娜塔莎一般大,可是她没有经过战火的洗礼,娜塔莎却是从16岁就开始担任猎杀部门的领袖。
如果是平常,娜塔莎一定会训斥这样怯懦的行为。可是在三号牺牲之后,她明白,这四个干员不过是新人,他们会害怕,他们会恐惧,可是他们也不乏牺牲的勇气。“撤离吧,我们已经做到了我们能做的了,2号,你和4号5号他们一起撤离吧。”
2号听到这个消息大喜,可是她却从这个命令中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部长,你呢?”2号问。
“我再挡这些怪物一分钟。”娜塔莎站在海岸边,她的体力已经不允许她在水中战斗了,她要将娜迦们放到岸上来,虽然这样娜迦们就无法循着水中的血腥味找到她,她也就无法吸引娜迦们,但是她太累了,心理和肉体上的双重打击让她难以握紧手中的武器。她手中握着的短刀不仅重的像一座山峰,上面还凝固着3号的性命,她的话中带着决绝,失去了所有的火力支援,即使是再精妙的舞蹈也无法拯救她这疲惫的身躯。
娜塔莎一个激灵,她那双疲惫的冰蓝色眼瞳在沙滩上一扫,和林长歌那双迷茫而又困惑的眼睛对在一起。
“你……你还没逃走!?”无力感忽然袭来,娜塔莎差点站立不稳,这个傻子为什么不逃!他们不就是为了这些无力战斗的人和平民在战斗吗?
林长歌不知道如何回答,脸上已经挨了少女重重的一拳,“我的手下,我的家人都白死了!你这个白痴!跑啊!快跑啊!”哪怕是即将到来的死亡都没有让娜塔莎如此绝望。如果可以,她真想一枪崩掉这个傻瓜。可她不能,这个男人的眼睛如此迷茫,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走吧,快走,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拖住这些家伙多久,走吧。”娜塔莎冷声说,她转身,海岸上,剩下的十多头娜迦已经踏上了沙滩,它们的身体上纠缠着海水,狰狞的身体终于露出了全貌,覆盖着坚固鳞片的蜥蜴身躯散发着捕食者的恐怖气场。
林长歌终于反应过来,刚才那场战斗带来的震撼消退,求生的欲望支配了他的身体,他开始向后逃跑,瘫软的双腿甚至没办法支撑身体,只能连跪带爬地在沙滩上蠕动。身后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林长歌不回头也知道那是少女和娜迦们近身搏斗的声音。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逃。身体不听使唤,林长歌的头栽到了潮湿的沙子里,他赶紧爬了起来,脸上全是潮湿的沙粒。腥咸的水珠落入灌进他的嘴里,不知道是海边的雨如海水一般咸,还是因为他的泪水混杂着雨水落进他的嘴里。
好像有人为他而死。悲怆灌入他的心脏,林长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悲伤,明明死去的人要杀他灭口,明明死去的人他根本不认识。他只是逃跑晚了而已,只要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只要现在逃回房间,锁上房门,这些怪物和这场风暴不过是一场噩梦。
林长歌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他马上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想要证明这不过是梦境,只要两耳光,他就能从旅馆的床上醒来,但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无法欺骗自己,这都是真的,怪物也好,少女也好。都是真实的。真的有人为他而死了。
是那个狙击手吗?那么优秀的人,为什么要为了他送掉性命,为什么要为了这么卑微的他?他不是拯救世界的伟人,没有特长,没有爱好,他只是想要看一眼大海,这就是他人生最后的愿望,在这场旅行结束后,他就会找一份轻松一些,工资不高的工作,娶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婆,过完自己普普通通的一生。
剧本就是这样啊!为什么要我看到这些,为什么要有人为我而死?
林长歌逃跑的步伐停了下来,他跪倒在沙滩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本不该死。
素不相识的人不该为我而死。
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有人为我牺牲。我只是个普通人。
我不想生活中有波澜。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这样……好吗?
我为什么这么没用!
林长歌忽然举起自己的右臂,狠狠地咬了上去,他好像不知道疼痛,一道深深的牙印深深嵌进他的臂膀之中,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混合着雨水。
林长歌长这么大,第一次生气。他从小就是个好好先生,从不得罪人,从不惹人注目。可是他第一次发怒,却是对自己。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懦弱。他想不到什么办法惩罚这个脱逃的懦夫,只能用牙齿撕裂了这个懦夫的手臂,他无能,所以他对无能的自己狂怒。
愤怒在他那卑贱的身躯中膨胀,他从来都是个懦弱的人,却也是个善良的人,他最怕见到的就是他人的苦难。他也想惩戒那些给别人带来痛苦的人,可他没有能力,只能用懦弱的面具伪装自己。但现在,他至少可以惩戒那个为别人带来苦难的无能自己。
鲜血滴到沙滩上,和雨水混在一起。
懦夫!以前你可以逃,因为那是别人的痛苦,你没有能力惩戒那些恶人。你只能明哲保身。可是现在你身后,是别人在为了你牺牲,你还要逃多久!你的人生难道就止步于此,最后波澜不惊地成为一个固定模板刻出的路人甲吗?愤怒的林长歌对着他自己咆哮。
林长歌颤抖着站起身来,他的双腿依旧使不上力气,他哭丧着脸,鼻涕和眼泪混在了一起。可他一点点地挪动着步子,转身面向了海岸。
暴雨还在下,耳边的战斗声却已经停息。一道闪电再次照亮了沙滩。少女的身体被利爪贯穿,被一头娜迦高高挑起,她娇小的身躯本来就不能与娜迦们那蜥蜴般接近3米的身高相比。鲜血从娜迦高举的爪子上流下,和雨水一起流在这头娜迦的身躯上。
借着闪电的闪光,林长歌看到的是这头娜迦脸上那拟人化的表情,在滂沱的雨幕中,这头娜迦似乎在残忍地微笑,他在端详,娜塔莎的身体像是战利品一样被他高高举起。这群野兽终于打败了这颗娇弱的礁石,海浪终于冲上了海岸。
林长歌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那枚被他捏在手中的古铜戒指在这瞬间轰然粉碎,碎片全部扎进了他的手掌之中。
林长歌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这些细小的碎片钻进他的手掌,刺破他的血管,进入他的血液,最后顺着血液流入他的心脏。他睁开了眼睛,双目已经是一片血红。这个卑微了20多年的男人忽然仰头,发出了恐怖的咆哮,连这场连绵的暴雨都为之一震。
另一头野兽苏醒了……
咆哮声在沙滩上回荡,某个在雨中漫步的男人听到之后,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意外之喜!意外之喜!我可没有想到你能成长到这个地步!少年啊!不!人类啊!哈哈哈哈哈!”
男人疯狂地大笑,神态如同被灵感包围的爱德华蒙克观摩自己完美的作品出世,他的眼前就是一副平凡人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