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华招呼孩子们睡去,又披上围裙烧起炉灶,热了热白天剩下的一些菜,看着分量似乎不够,便又上那边的阁楼上去割了一块半肥半瘦的腊肉,热起了锅便忙碌起来。唐建华找了些自己的干净衣服给男人换上,将他军绿色的背包放在一边。男人捧着热茶低头抿了一口,然后看着唐建华,“大哥……”
“你先说哈,咋个回来啦,你不是……在越南嘛?”唐建华打断了男人的话,弟弟唐建城早年参军,后来听说七九年的时候上了越南的战场,这些年却没再写信,老人都以为这儿子死在了军营里边,为此两个老人伤心了许久。只是这突然间又回来了。唐建华自然是高兴的,见着几乎算得上是死而复生的弟弟,这欣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最后坏的打算,突然之间唐建城出现在这里,在这个风雪夜。
唐建城忽然跪倒在地,死死地抱住唐建华的腿,紧紧捏着裤腿的边沿,十指风干的龟裂未能完全愈合。这个只比唐建华小四岁的男人泪流满面,痛哭流涕。
“大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好几次子弹从我的脸上划过,我不敢过去,班长就踢了我一脚,我摔进土里,我趴着……装死,我看到班长的手飞出去,落在我的面前!我真的不敢向前走了。”
“大哥,你不要告诉老爹好不好,我不想做一个逃兵的,可是我真的怕死,巧珍一个人在屋头,你也不想看到她守寡对不对……”
“我才二十几岁,大哥,我不可以死!”
“我跑了,我从国华的衣服里捡起几块钱,我趴在地上装死,哪个都没看到。仗没打完,他们走了,全身都是血,都是肉……我不晓得我跑了好久,我不敢穿军服,跑到一户人家偷了几件就跑。我不想人家说我是逃兵,但是我真的还不想死……”
“我求你了,不要给老爹讲,他会打死我的!”
唐建华梗塞得说不出话来,王淑华收拾好灶台上的一切,揭开围裙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站在丈夫的身后深深地看着地上痛哭的男人,一句话也不说,没有上前去扶他起来,也没有安慰。她没有经历过战争,没有经历过硝烟。老人说战争的残酷并不能打动这个女人。大概是男人一旦懦弱起来,女人都会嫌弃。
作为大哥,唐建华不可置否地拥有私心,他无法说什么“誓扫匈奴不顾身”这样的话来。能够活着回来就是他们最大的期盼,离家好几年,世事变迁无常。生者不必留其名,死者莫哀。
他扶起唐建城,挽着他的双臂,亦是不住泪眼模糊。若是弟弟战死沙场以英雄之资归来,他或许会自豪,或许会骄傲。可若是他安然无恙归乡,没有背负功名,只作为一个远游的游子,踏足家乡。这才是他最大的期盼。
活着,比什么都好。
“你放心,爹不会说你的,这几年爹经常念你,说是建城在队伍里面也不晓得过的好不好。七九年打仗,你走了这好几年,也没说写个信回来。走走走,我和你去,不要怕!”
唐建华忽然发现怎么也拉不动脚底生根的弟弟,冬夜的风拍打门窗雨雪自门缝中透入丝丝缕缕,屋子里的火炉熊熊燃烧的火焰烧不尽这个冬天的灰烬。唐建城不肯挪动脚步,他知道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哪怕离去了快十年的时间,他仍旧对记忆之中的那个男人心有余悸。
最亲的人之间是由一种说不出的感应的,唐建华知晓建城心中所想,于是上前去拉住建成的手臂,“巧珍一个人在家这么些年,老人的起居大多是她在照料。不管是犁田还是栽秧,都是她一个人在忙,我们有时候也去帮着做一点,始终是个女人家,担牛屎粪她没那个力气,就用背篼去背。野猪塘那些地方她也去背柴,这是个好女人,你应该去看她。”
沉默是逃避的利器,在羞愧面前可以当作遮羞布。可谁都晓得,一个男人的自尊有多强大就有多脆弱。
风在拍打着门扉,屋顶的瓦片被风吹落,摔了个稀巴烂。
恰如建城的心,随着这具穿越了近半个中国的身体而颤抖,大概是冷风钻进了领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