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姑母是何等要强的脾气?临去之前拉着我的手病得说不出话来只用那双眼睛看着我一直掉眼泪……
“便是咽下最后那口气时,眼睛也没闭上。
“浩浩一个大乾朝竟要一个六岁的孩童站出来面对这天下最残忍的刀剑!终究是我对不起你姑母,更对不起那个孩子!”
……
父亲在承庆堂中那含泪而悲愤的神情依旧浮现在脑海里伴随着的还有那不甘而藏着怨怼的沙哑嗓音。
这小二十年来,燕临从未见过他如此。
仿佛积压在胸臆中的所有情绪都在那一刻释放出来,要化作炽烈的岩浆将一切焚毁。
大雨瓢泼好像是将整条天河的水都倾倒而下淹没人世。
偌大的京城此刻不过一条孤舟。
他抬头看了看屋檐外漆黑的、时不时划过闪电的夜空竟然径直走了下去!
跟在他身后本打算随着他一起回房的青锋惊呆了愣了一下才连忙撑伞跟上忙问“世子您干什么去?”
燕临的声音在雨中有些模糊“备车,去层霄楼。”
青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去见姜二姑娘。
可……
雨点掉下来砸在伞上跟冰珠子砸下来似的,俨然有将伞面都打穿的架势。
青锋忍不住劝道“可都这么晚了,早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而且今夜还下了这样大的雨姜二姑娘久等您不至,应该早就回去了吧?您去恐怕也是白去一趟若要担心,府里派个人去看看也就是了。”
燕临头也不回“即便只有万一的可能,我也不愿叫她白等。”
大约是外面的雨声太过喧嚣,在姜雪宁闭上眼睛之后,这雨声便钻进了她的梦里,勾勒出了一场炎炎夏日午后的豪雨。
她与宫人匆匆走在荷塘边。
那避雨的凉亭就在前方。
可等她们赶到时,里面已经坐了一人。
于是那半亩方塘与满池的雨荷,都成为这个人的陪衬。
她身上沾了雨,从亭外走进去。
周遭的场景顿时水墨一般融化了。
重新凝结出来的竟是山村茅舍,她坐在那唯一一张干燥的桌上,蜷着双腿,抱着自己的双膝,眨着眼睛看沉冷地站在角落里的张遮,心跳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加快。
然后她听到自己有些艰涩且藏了一点紧张的声音“你、你要不过来一起坐?”
张遮转头看了过来。
那是一双清冷的眼,一下便将她摄住了。
这一刻她想伸出手去触碰着双眼,可周遭那满溢的泥土与青草的味道中,不知为什么,忽然混杂了一丝酒气,由远而近,渐渐浓烈起来。
明明只是丝丝缕缕的气味,却像是刀剑般将那一场雨划破。
姜雪宁一下就坠入了梦魇。
避暑山庄的荷塘与凉亭没了。
遇刺逃出生天途中的茅屋也没了。
她赤脚站在坤宁宫那冰冷的寝殿地面上,正用香箸去拨炉子里的香灰,怔怔出神。
宫里再无别的宫人。
她感觉到冷,感觉到彷徨,感觉到害怕。
果然,没过多久,殿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只是这一次不同以往。
这一次的脚步声有些凌乱,有些不稳。
在那道身影出现在门外,用力将殿门推开时,外头的风顿时将一股浓烈的酒气吹拂进来,姜雪宁的手颤了一颤,原本执在指间的香箸顿时掉在了地上。
刺耳的一声响。
燕临那一张已褪去了所有少年时青涩的脸庞,带了几分混沌的醉意,一双眼却比往日都要明亮,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他向她笑“宁宁,别怕……”
而她却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一点一点朝着后方退去。
可坤宁宫本来也不大,更何况是这小小的寝殿?
他一步步逼近,终于还是将她擒住。
那醇烈的酒味立刻逼近了她,笼罩了她的口鼻,如同囚牢一般将她困锁,侵占,浸染……
恍惚之中,有谁的手指从她脸颊抚过。
那冰冷的触感像是带着鳞片的蛇一般,激得她毛骨悚然。
歪在贵妃榻上浅眠的姜雪宁带着梦中的余悸睁开眼时,只看见一道背光的身影坐在自己的榻前,少年的轮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即便是被冷雨沾湿,那身上带着的浅浅酒气隐隐约约,却萦绕不绝。
这一刻她瞳孔剧缩。
完全是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下一刻才辨认清楚,眼前少年的轮廓尚未有风霜雕琢的痕迹,也没有边关苦寒压抑的深沉,尽管似乎有些少见的沉默,可并不是上一世那个燕临。
燕临是半刻之前到的。
窗外的雨还没有小。
他进了层霄楼之后才看到她歪在贵妃榻上睡觉,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埋在薄薄的绒毯里,越发娇俏可爱,在这样特殊的时候,更叫他觉得心疼。
该是等了许久吧?
燕临只道自己刚从外面进来,手指太凉,望着她轻声道“吓着你了?”
姜雪宁眨了眨眼“你喝酒了?”
燕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满身的酒气,这一念间又被带回了在府中与父亲说话的时候,沉默半晌,才垂眸道“先才陪父亲谈了些事,喝了几杯。”
周寅之已得了千户之位,又是风雨前夕,他和勇毅侯能谈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