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娘挎着一个编结精致的竹篮,领着两个孩子进了西院儿。转过垂花门,她一眼便看见五六个平时在上房伺候的婆子丫鬟都待在院子里。除了福来家的在正屋门外面守着,其余的都离着远远的,二个三个的聚在一起,手里做着活计,时不时声音压得低低的说着什么。待看到慧娘几个,她们眼神瞬间交汇,又迅速闪开。交谈之声戛然而止,旋即嗡嗡之音再起。
慧娘每每在大房这里总能受到一些“另眼相看”,只是今天似乎更为明显。她心觉有异,却依然神态自若,只是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这时一个身材适中,清爽利落的女孩见了她忙迎过来招呼,欲接了慧娘手中的篮子。这是周氏跟前儿的大丫头河珠。因为聪明能干,为周氏所看重;却又因不善阿谀奉承之举而难为周氏心腹。河珠原名宝珠。周氏不喜,道:“一个丫头罢了。就算是颗珠子,顶天了也就是河蚌里挤出来的,疤疤裂裂的,有什么可宝贝的。”从此就给改了名字。慧娘每次来这院子里也只有和她才说得话,
慧娘也笑着问了河珠好,但是没有递篮子给她,说了声“还是我自己拿着吧”。河珠会意,便和书儿姊弟说话,两个孩子也乖巧地问了姐姐好。
慧娘问:“又不是个暖和天,怎么大家都在院子里候着?”
河珠笑着回道:“回慧奶奶的话,刚才二老爷和谏爷过来要与太太说话,不喜人多吵杂,就让大家都出来外头候着了。大家不敢走远,就拿了些活计边做边等着太太的吩咐。”说道这儿,河珠不动声色地两下一瞥,压低声音道:“二老爷刚回去了,谏爷还在里面,太太好像不太高兴。”
这周氏和徐谏因徐谨居长,最不喜的就是人称徐谏“二”爷。众家人不敢逆了他们母子两个,索性只以名字加个‘爷’来称呼。
慧娘心中虽有些疑惑,但想着太太有事儿的话,更不会有心思和自己多说什么,正好可以请了安放下寿桃就家去。她轻轻拍拍河珠的胳膊,表示了谢意,便让河珠引着到了廊下。门口守着的福来家的看见了立即向屋里高声通报。待慧娘上了台阶,她才皮笑肉不笑地打了招呼,挑起了门帘让慧娘几个进屋去后,打发了河珠。自己依旧门神一般守着门,并不费心张罗待客的茶点。
周氏在正位上端坐不动,下巴高高地抬着,眼皮耷拉着,俯视着进来的少妇和两个孩子。只见慧娘身着八幅湘江水的大红石榴裙,深青色的上袄在衣领袖口都滚着同裙色一样颜色面料的滚边,亮丽又不失庄重。两个孩子衣着整洁面目红润,举止落落大方,比过年祭祖时见到他们的样子明显又长高了不少。尤其是臻儿,个子都快赶上自己十四岁的孙子修儿了。
此时周氏硬是没想到,臻儿也同样是她的孙儿啊!
她只想着徐谏光顾着在外面花天酒地的,到现在老大不小的了,才给自己生了一个孙子。不但比二房三房孩子少,连徐谨家的都不如,不免又有些恼徐谏。
慧娘进来后放下了胳膊上挽着的竹篮子,和孩子们一起给周氏先磕了头问了安,又和徐谏互相行礼问候。
周氏见了心里又是一阵腻歪。想着刚才儿子说的关于徐老太爷私下里资助徐谨家的话,心中吃味道:“也不说买个丫鬟婆子跟着,自己挽着个大筐像个什么话。还有这一身见客的衣服,好像从来就没见她换过花样。以前那徐谨是个穷秀才也就罢了,中了举后难道没有献田的,投冲的?这副小家子气的样子是装给谁看呢?以前还觉得你是个老实的,原来都是戏子!戏子妈生出来的一家子戏子!哼!”
其实她这可是冤枉慧娘了。要知道虽然徐谨有廪米有租子。可是他的花销更是大。养活一家老小还在其次,主要是游学交际的费用是个无底洞。幸而慧娘是个能干的。她自幼失母,爹爹是个万年不中举的老秀才,只知道读死书,不通经济,不事生产。家中除了四书五经和一架子闲书几乎是雪洞一般空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慧娘从小就当家理财,靠着几亩薄田,一手好绣活好歹支撑着。不但让家里不至于饿着,老秀才隔三差五的还能打二两小酒喝喝。
如今家的情况依然是开销比徐谨每月固定的进项大,慧娘更是得精打细算,事事亲为。只为夫君在外时可以不必为钱财所困,缩手缩脚,被人笑话,失了丈夫之气。所以徐谨的朋友都赞其不但学问好,而且为人豪爽,乐于助人,是个可以倾心相交之辈。
去年秋试报捷之后,徐谨告诉慧娘,说暂时不接受任何献金献田卖身投靠的。他是个心有大志的,不想中个举人就给人以狂妄贪财的观感。慧娘不用说是赞同的。投来的人不知根底,用着也不安心。要是收了个痞赖刁钻的,徐谨又远在京里,还真让慧娘难做。
徐谨倒是劝慧娘买两个丫头婆子帮着家务,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有寻到合适的,加上慧娘觉得日子过得去,家里地方又不大,三拖两拖的最后干脆说等徐谨从京里来信再说。
这里周氏和徐谏只是认定徐老太爷那边偏心这个庶出的,暗地里资助徐谨,借着这股心中的不平之气,说话也就更少了顾忌。周氏也不问慧娘来见她作甚,省掉了寒暄,直接开口就道:“京里来信了,徐谨中了进士,还是个探花。”
慧娘听了大喜,一时间觉得身处的这间昏暗憋闷的正房都敞亮起来。她努力克制着幸福得快要飞起来的情绪,心中暗暗感谢满天神佛保佑:夫君二十年寒窗之苦,终于一朝得偿所愿,一鸣惊人,苍天终不负苦心之人啊!
书儿和臻儿先是一怔,扭头互看了一眼,随即喜形于色,跳起来一左一右的抱住了也慧娘,嘴里喊着:“娘亲娘亲,爹爹中了,中了!太好了,恭喜娘亲……”
“没规矩。”周氏斥责道。说罢又抬高些了下巴,斜着眼睛看着慧娘。她脖子上堆着的肉环也随着抬头的动作被拉开了些,倒是好歹分开了脑袋和肩膀。
书儿心道:“又说我们没规矩。”便扬起了脸,面色恭敬地问周氏:“子夏曽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可歌可咏,可舞可蹈。’如今爹爹高中了,我们真心为他高兴,才会手舞足蹈。难道,难道太太不开心吗?”说着正正经经地敛衽施礼道:“恭喜太太,贺喜太太。”臻儿也立时有学有样,把礼数做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