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源没跟他们一起去聚餐,一方面是不想扫了下属的兴,另一方面确实也是有别的事情要做。下班后,他去甜品店取了自己之前订的蛋糕,又买了两盒营养品,开着车往城南去了。
今天是他的师傅老罗生日,他打算去看看他。
沈明源并不是谢想容这种出生就在罗马的人生赢家,他从警校毕业之后先从最基层的派出所刑警队干起,后来因为表现出色,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得到老罗的推荐,这才被当时的公安分局局长力排众议,提拔为刑警队长。他从区公安分局刑警队长,一步步上升为市局刑警支队长,在这期间,老罗对他有知遇之恩,也有师徒之情。他父母早亡,对老罗,他早就把对方当成是父亲一样的存在。
沈明源沉默着开着车,他坚毅的侧脸在车灯的映照下半明半暗,看不真切。车内响起低缓的粤语老歌,他的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有他刚进入市局时老罗对他的照顾,有办案过程中老罗手把手的教导,也有他被穷凶极恶的抢劫犯威胁时老罗的维护……最终,一切的一切定格在两年前老罗突然辞职之后,收拾好东西,面对他不解的询问下,面色复杂似有万般话语要诉说的那张脸。
最终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沈明源握紧了一只拳头,像是发泄一般砸了旁边的车门一下,指关节处传来剧烈的疼痛,他的脑子终于又恢复了一些理智。
车缓缓停靠在路边,沈明源熄火,下车,从后座上拿出东西,关上车门,循着记忆穿过一条长长的弄堂,最终停在一座老旧的居民楼下。
一幢很普通的五层水泥居民楼,楼下不远处就有一个公厕,空气里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沈明源走进楼梯间,凭借月光分辨着脚下的台阶——房子太老了,以至于楼道里连灯都没有。
走到半层的地方,沈明源透过半阖的推拉式玻璃窗往外看了一眼,窗户上贴着的蓝色透明窗纸已经褪色褪得不像话,这里从窗台延伸出去一个小小的水泥平台,大概两平米大小,十几厘米深,里面压实了一层黑色的泥土,最上面一层却好像已经干得发灰发白。沈明源记得老罗在这里种了点葱,平时煮饭时图方便来这里掐两根便是。
这里很多居民都是这样。所以那一小块“空中花园”里面郁郁青青,挤满了绿色的植物和杂草。
“空中花园”的名字还是老罗的女儿小时候取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属于老罗的那一小束葱已经干枯发黄,无精打采地贴伏在地面。
这里是老城区,很多很多年以前也曾经是青城市的城中心,只是随着青城市不断向外扩展,逐渐从中心沦为边缘。这里的居民楼很多仍保留着几十年前的原貌,那个时候的建筑工艺虽然不如现在,但质量却看得出来挺过关。
老罗居住的这一片房子好几年前就说要拆迁,青城市打算搞一个新的什么工业园区,但说了很多年,也没有任何动静,老罗的女儿都从小学上到了高中,一直住在这里没动过。再谈起拆迁的事,附近的居民从开始的期待逐渐变得麻木。
因为气候潮湿,台阶上还有墙壁下面都能隐隐看见绿色的青苔,走路时需要很小心才不会滑倒。沈明源上一次跟老罗回家时,就被他再三告诫,二楼的一个大婶上楼时摔倒导致尾椎骨骨折在医院躺了一个月。
沈明源也曾好奇他为什么不搬家,但是了解老罗家的情况之后就全都清楚了。
老罗有一个在上高中的女儿,从小就患有很严重的心脏病,老罗的工资不算很高,家里所有的积蓄全都用来给女儿治病了。
师娘以前是中学教师,这里是单位分配的房子,因为师娘是外地人有政策优惠,夫妻俩花钱买下了这套房。
后来女儿病情严重,师娘辞职回家专心照顾孩子,这座房子随着城市的扩/张(我不懂为什么这个词都要和谐)迅速衰败,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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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源的脚步停在了五楼西边的那扇深棕色木门前。现在才晚上八点多,木门内却黑漆漆的一片,从缝隙中也没有漏出一丝光亮。
他有些迟疑地敲响了门。
“笃笃笃”
“笃笃笃”
但敲了很久也没有人应。
“哐”的一声,背后那扇大铁门突然被邻居打开,沈明源疑惑地转过头去。
从铁门背后探出一个中年女人的脑袋,顶着一个咖啡色的泡面头,嗓门非常有穿透力:“别敲了别敲了,那边没人!”
沈明源便好奇地请教道:“没人?大姐,您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对门的大妈一脸不耐烦道:“他们都搬走半年多了,我哪知道人哪儿去了?”
搬走半年多了?沈明源有些惊愕,老罗之前完全没和他说过啊。
“那您知道他们为什么搬走吗?”沈明源连忙又问。
“听说是那家的闺女得了重病,他们去省会城市求医了,这里的房子在中介那儿挂着,不过这儿太破,都半年多了也没卖出去。”大妈不愧是大妈,邻里的八卦全都了如指掌,都过去半年多了还能清楚地回忆起来。
他谢过大妈之后精神有些恍惚地下了楼,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后才摸出手机,找到了老罗的电话。
铃声响了大概三分钟左右老罗才接了电话。沈明源完全能想象出来老罗手忙脚乱找手机的模样,嘴角不动声色地翘了起来。
“谁啊?”老罗一向不喜欢存别人的手机号码。
“是我,师傅。”沈明源答道。
“哦,是小源啊!”老罗显然听上去有些惊喜,“刚刚我和你师娘还说起你来,没想到才过这么一会儿你就打电话来了!怎么样,最近工作应该很忙吧?”
“这不是今天您生日嘛,我再忙总要问候一声的。”沈明源笑着说道。
“都一把年纪了,还过什么生日呐,你这小子就是太讲究。”老罗笑呵呵地说道,虽然口里满是嫌弃,但从语气中却能听出来高兴。
“师傅,我今天去你家找你,才知道您已经搬走了。您走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沈明源忍不住问道。
老罗的笑声停了下来,沉默了几秒钟后才缓缓说道:“婷婷的身体不好,我和你师娘商量之后决定带着她去省会医院看病……没告诉你是因为你才当上了支队长,自己的事情也很多,怕你惦记着影响工作。”
沈明源觉得鼻子有点酸,他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师傅,您这就是拿我当外人了,我工作怎么样自己心里有数,您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今天白跑一趟……对了,婷婷她最近情况怎么样?”
“唉,还是老样子。医生最近又提了个新的治疗方案,要是效果好的话,说不定以后就能正常生活了,不过,几率只有百分之十几……”也许是知道沈明源比较可靠,老罗这样什么事都憋在自己心里的人也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嗐,瞧我,这些事和你说了能有什么用,你也不容易,工作再辛苦也不要忘了注意身体。不要以为自己年纪轻就不当回事儿,什么事都自己冲在前头……我和你师娘身体都好,你不用操心……”老罗把话题又转到了沈明源的身上。
“师傅,您怎么又开始说我了?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好着呢。”沈明源有些无奈,“您才是该注意身体的那个,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别什么都自己扛,您要是有什么需要一定要记得跟我开口。”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比你师娘还啰嗦?”老罗不耐烦道,顿了顿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你今年也三十了吧?别光顾着工作了,多出去走走,要是遇到合适的姑娘就赶紧抓住机会别让人跑了……”
又来了又来了,沈明源打了个马虎眼就赶紧把电话给挂了。
挂断电话后,心中却是长久的苦涩与空虚。
老罗辞了工作,又搬了家,婷婷病情加重,他的生活肯定没有电话里说得那么容易。可是自己连他现在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又该怎么帮他呢?
沈明源沉默着在路边抽完一支烟,才碾灭了烟头,开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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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南回沈明源自己家,路上又要经过市局附近,他慢慢悠悠地开着车,开过富民路街尾的时候远远的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
高挑纤细的女人背影,身上穿着价格高昂的灰蓝色全羊毛手工大衣,白色的半身裙,黑色的打底裤,以及从沈明源的眼光来看分明就是雨靴的黑色漆皮高筒皮靴。
和记忆里谢想容90%重叠的女人背影摇摇晃晃地拎着手包走在街道旁,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沈明源本来准备加速离开,可是视线再一次掠过她时,却发现谢想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两个看上去不怀好意的社会青年给拦住了。
富民路就是经过青城市公安局门口的那条路,即便街尾离市局还有一段距离,这里也应该是全市治安最好的地方之一,沈明源没想到这里居然还能看见有闹事的,这女人还真够倒霉的。
谢想容的确是有些倒霉。
她前几天把车送去修了,但车上有个什么零件出了问题,要从别的地方运来,所以她现在还没拿到车。晚上和同事一起去喝酒,因为从家里叫了司机过来所以多喝了两杯,但是几分钟前司机来电话说家里出了急事得过一个小时才能来接人。谢想容等不及,就打算自己出来打车,可是才走没两步,就被两个混混给拦住了。